腊月里的大雪一场接一场,就像不断传来的坏消息。此时龙书金带着冀鲁边二军分区地方武装活动在临邑、齐河、济阳、陵县一带,凭着军人的敏锐嗅觉,他得出结论 :“看来战斗的重头戏,要转到我们头上来了。”
龙书金说这话的时候,二分区的党政军主要负责人正集中在一起开会,会议开得很“奇葩”,几天里换了三个地点 :1943 年 1 月17 日,二分区在平原、禹城、陵县、临邑交界的张士府村召开县团级以上干部会议,后得到情报,日伪将对津浦铁路沿线的平原、禹城、齐河等地“扫荡”,会议立即转移到齐河北部接着开 ;23 日,日伪又以临邑县夏口为中心,对齐河、济阳、临邑交界地带展开大规模合围,二地委、专署、军分区机关、部队 1000 多人趁敌人立足未稳,跳出包围圈 ;24 日,转移到济阳县二太平村继续开会。
会议在对根据地形势判断上出现了不小的分歧。二军分区政委、二地委书记曾旭清认为二分区相比于一分区、三分区尚有较好的活动条件,关键时刻要多做努力,向外拓展,扩大中心活动区的范围,并且认为二分区已经是一个隐蔽的游击根据地。
而二军分区司令员龙书金,二军分区副政委、二地委副书记何郝炬则不认可这种较为乐观的判断。龙书金强调,对二分区的形势估计,要做好进一步恶化的准备,眼前敌伪的活动十分频繁、猖獗,
千万不可掉以轻心。何郝炬同意龙书金的看法 :“对我们地区本身,不应过高估计。按我们现在的实际情况,如果敌人集中兵力,撒下几个‘口袋’,就能把我们折腾得无暇自顾,恐怕到时比一、三分区严重得多。”
不过,会议上曾旭清的说法隐隐约约成了共识。
但是,这个共识很快被一个消息打碎 :就在他们撤离张士府村后,数千日伪军对该地区进行了拉网式“扫荡”,二分区三地区队和平原、禹城两县县区武装 1000 多人陷于合围,300 多人壮烈牺牲。
彤云低垂,朔风嘶吼,龙书金、曾旭清等人悲恸不已,驻地的氛围近乎被严寒冻结了。
二地委宣传部部长关锋第一个提出不再参加会议,要赶回分管的平禹县善后。有人劝他等等,他说一刻也不能等了,出了那么大事,怎么还坐得住?关锋的脾气很执拗,说走就走。
关锋走后,龙书金再次提出 :“地委会已经开了好几天,转移了好几个地方,不宜再开下去。分区直属队也应该机动转移,以防万一。”
何郝炬表示赞同 :“鉴于目前情况,敌人很可能已经发现了我军主力的动向,应当迅速分散转移、机动作战,减少不必要的损失。”
曾旭清说 :“地委会议议题已基本完成,可以结束了。”
二专署专员孙子权有些迟疑地说 :“我这边还有些事得跟曾政委再谈谈,想再留上半天。”
龙书金说 :“如果有事需要再留一天,我们也得向东边挪动一下,那样会比较安全。”
曾旭清说 :“老龙啊,这里距夏口据点不远,现在掌握的情况,夏口、济阳几处都没发现新的敌情,再住一天估计没问题。”
龙书金说 :“再住一天肯定不行,我们的目标这样大,很容易被敌人侦察到,必须立刻转移。”
曾旭清和孙子权则坚持多留一天,处理完问题再走。
何郝炬说 :“你们留吧,我今晚就赶回陵县。”
二地委组织部部长于梅先说 :“我跟何郝炬同志一块走,我回济阳县大队。”
何郝炬和于梅先用行动投了反对票 :会议不能再开下去了!龙书金叫来军区参谋主任李青山,让他立刻派人搜集齐河、济
阳、夏口以及泺口几处的情报,不放过敌军任何蛛丝马迹,并命令一地区队队长赖金池率部到夏口以东,监视夏口方向之敌,一旦有敌情,立即掩护司令部转移。曾旭清和孙子权的面色有些尴尬,闷头抽烟。
夜幕渐渐降临,寒气砭人,不一会儿,灰沉沉的天空纷纷扬扬撒下了雪粒子。
好一场豪雪啊!
二太平村眨眼间被白雪覆盖得严严实实,四下里都是唰唰的雪落声,这声音如同潮水的低吟,不强烈却持久,越听越觉得静,静得令人浑身害冷。
黎明时分,侦察哨传来消息 :大队日伪人马从泺口、济阳向夏口扑来。龙书金急令警卫部队和专署机关集结待命。曾旭清、孙子权和军分区副司令员徐尚武都赶了过来。接着,又接到情报 :商河、临邑的敌人也有向夏口出动的迹象。
龙书金瘦削的面颊冷峻得像一块冰,他对曾旭清说 :“看来敌人已查知我军底细,分兵几路合围我军之势已经形成,战斗迫在眉睫。我们应该趁敌人未到之机,立刻向夏口方向逼近,用机枪封锁
住夏口据点,利用道沟转移,迅速通过夏口据点,再从夏口和济阳来敌之间的侧沟中冲出去,与外围的赖金池部会合,从而跳出敌人的包围圈。”
曾旭清说 :“夏口周边地区是我游击地区,没有可靠的依托,把司令部机关暴露于夏口敌人据点的火力之下行动危险太大,一旦有事,付出的代价将是沉重的。目前西边尚未发现大的敌情,我们在东西四五十里、南北三十里的范围内还有一定的活动空间。不如先向西转移,待观察敌人的动向后再决定去向。”
孙子权也力主向西转移,说 :“西边现在并无敌情,机关不宜铤而走险。凭借以往的经验,还没有该地区几个县的敌军同时出动进行合围‘扫荡’的先例,敌人的目标很明显是放在东边这一带,往西行动,应该是安全之策。”
徐尚武也持同样的观点。
一方面情势危急,另一方面出于对政委的尊重,龙书金没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下令司令部、专署机关、警卫部队即刻向西转移。
拂晓,队伍转移至济阳县皂户李村。这是一个位于徒骇河北岸的小村子。立足未定,侦察人员快马赶到,报告发现西北方向有大批敌伪正向东运动。事后得知,日伪此次“扫荡”部署极为狡猾,先以长途奔袭方式,调集外围兵力实施合围,随着合围圈的逐渐收缩,再纳入当地兵力,“大网”也就越织越密实。这种情况极易麻痹我方侦察人员,因为他们的注意力主要放在了当地据点和县城敌军的动向上,等到发现敌情,敌人已经到了眼皮底下。此次西北来敌为德州、平原的日伪军,而我方只注意监视了较近的禹城、齐河之敌的动向,误以为西面平安无事。
飞雪依然狂虐,啪啪啪地打下来,令人抬头都难。龙书金面无
表情,对曾旭清说 :“敌人对我们的合围已经形成,正在收缩兵力,我们应立刻分两路组织突围,孙子权同志带领地委、专署机关和基干营第四连为一路,我们带领分区机关和基干营三个连、黄河支队、平禹县大队为一路。”曾旭清等人无异议,立即分头行动。
孙子权一路迅速越过冰封的徒骇河,转移到离南岸 10 多里的岳王庄,接着直插西北方的刘家口村,继而转向东北,再跨过徒骇河,径直向北转移。这时发现前方、右侧均有敌军运动,孙子权当机立断,带着队伍迎着敌人直冲过去,硬生生地撕开一个口子,顺利跳出了敌人的合围圈。应该说孙子权的判断是正确的,这时敌人的合围圈正处于收拢阶段,比较薄弱,而且敌人不敢掉头追赶,因为一追赶,包围圈也就不攻自破。
孙子权突围出来后,立即向活动在德平、吴桥一带的周贯五作了报告。周贯五与黄骅、卢成道决定以“围魏救赵”之策缓解鲁北我军的压力,遂命十六团和一、三分区地方武装在津南地区四处出击,钳制津南日伪军入援鲁北,震荡鲁北之敌军心。就在当天夜里,津南平原上枪炮声声,一支支八路军和游击队四处出击,将毫无心理准备的敌伪阵营搞得一团糟,十几个据点相继被拔掉,数不清的岗楼腾起了烈火,津浦铁路的铁轨被拆卸得七零八散,铁路陷入瘫痪,沧盐公路上的电线杆倒在雪地里,敌军通信中断。日军驻沧州第九师团三十九旅团长安江纲彦大佐暴跳如雷,午夜急电驻济南日军师团长细川忠康中将,称津南危急,请求撤销调军赴鲁北的命令。
细川忠康狠狠训斥了他一顿,然后收回了成命。
虽然津南的枪炮声弄得敌人心惊胆战,但数千日伪军对二分区的合围并未放松,陷入重围的龙书金部最后被敌人围困在直径不足20 里的狭促之地。龙书金脸色如铁,指挥队伍左冲右突,四面
都有逃难的群众涌来——这表明他们已经实实在在地落入了敌人的“口袋”。敌人的包围圈由薄到厚,一层变两层,两层变三层,午后,我军被挤压进了徒骇河北岸临邑县一个叫王家楼的村子。
北风裹挟着雪花卷起阵阵霰雾,村边几棵老树的枝杈发出尖利的怪叫,一声声追魂摄魄,只有几十户人家的王家楼在风雪中瑟瑟发抖。王家楼村位于临邑县城以南约15公里,坐落于荒野大洼之中,东距夏口据点只有约 8 里,夏口据点下就是一条临邑通济阳、济南的公路,西北 8 里是狮子杜据点,北面是宁寺据点,南面有张宝巷和大黄村据点。谁也说不清,明明是突围,怎么反倒钻进了敌人的“据点窝子”?其实,一点也不难解释 :漫天风雪之中,我军是被敌人圈进这个包围圈的。
龙书金、曾旭清、徐尚武简单碰个头,做出作战部署 :基干营一连由连长赵义昌带两个排坚守村北一座土丘,余下的一个排依托村东北一片坟地,构建阻击阵地 ;基干营三连由连长刘登恒带领埋伏于村南的刘家大屯 ;基干营二连由连长王炳贞率领隐伏于村东南的枣林 ;平禹县大队负责应对村西北之敌 ;黄河支队作为机动兵力,留在村里待命。主要意图很明显,顶住敌人进攻,将战局拖入于我有利的夜间,趁机突围。
日伪军一步步向村里压来。
雪下得紧。
敌人已经能伸手够到村头的墙头了,突然雪地里冒出一支支黑洞洞的枪口,号叫着喷吐出愤怒的火焰,走在前排的日伪军扑通扑通纷纷栽倒,跟进的敌人连滚带爬逃出射程之外。原来静待来犯之敌的我军战士早被大雪覆盖,与皑皑白雪混为一体,如此才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喘息片刻之后,敌人更加疯狂地扑向我军阵地。
这场战斗在一连连长赵义昌日后的回忆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味和冷冽气息。赵义昌是四川省通江人,参加过长征,身历大大小小的战斗无数,但如王家楼战斗这般惨烈的并不多见。赵义昌负责阻击村北之敌,一接火,就是爆烈的碰撞式硬拼硬。敌人攻得硬,我方守得硬。见敌人扑过来,赵义昌一把薅下头上的帽子,抱起机枪,跳上土丘,朝着敌人一顿猛扫。激烈跳动的枪身带得他周身抖动,他环眼怒睁,头发竖起,额筋暴突,犹如一尊黑铁塔矗立丘顶,威风凛凛。敌人一次次被击退,又一次次踩踏着死者的尸体冲上来。
一名日军小头目躲在枣树后冲赵义昌扣动了扳机,一连指导员发现后纵身跃上土丘,挡在赵义昌身前,那颗子弹在他的胸口洞开一朵血花,他带着笑意倒在赵义昌身前。赵义昌发疯似的掉转枪口,对着那棵枣树一阵狂射,将日军小头目的脑袋打得血花四溅。等他回转枪口再对准正面之敌,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左臂,机枪“咣当”落地。已被炮弹炸断双脚的连队党支部书记曾文钦手腿并用,爬上土丘,双膝跪在雪泥里,将机枪的枪管顶在头上,双手过顶,牢牢把稳,赵义昌再次扣动了扳机,机枪狂暴地吼叫起来,雪片落在灼热的枪管上,仿佛被烫疼了似的“吱吱”叫着化为水汽……
离赵义昌把守的土丘不远的村东北,另一个排打得也异常艰苦。
作为我军依托的几十个坟头被敌人的炮弹夷为平地,又炸成弹坑,墓里的白骨被抛上了半空,散落在雪地里。战士们跳进弹坑,顽抗着进攻之敌。雨点般的炮弹再次倾泻下来,不少战士被埋在弹坑里,窒息而死。大批日军号叫着冲过来,我方仅存的几个战士与敌人展开殊死搏斗,纷纷倒下。最后只剩下四班长一人,他端着打光子弹的步枪,望着步步紧逼上来的敌人,毫无惧色,左挑右戳,一口气刺死六七个敌人,随后退进坟地后的一个苇塘里。几十个日军包围了苇塘,又挺着刺刀逼上来,四班长小时候练过武功,兔起鹘落,声东击西,一连刺倒几个,其他人见状赶紧往后退缩。日军打消了活捉四班长的念头,一齐向着苇塘射击,四班长双腿中弹,倒在冰上。敌人趁机围上来,向他挺刺,他猛地坐起,大手一挥拨开敌人的刺刀,自己掉转手中的刺刀对准喉咙,挺身扑上去——他宁愿死在自己的手上,也不愿让强盗的刺刀玷污了自己的躯体!
村西南刘家大屯、村西北、村东南的交战都已呈白热化,我军伤亡严重,苦苦支撑。
天色渐暗,风停雪住。
枪炮声依然一阵紧似一阵。
龙书金对曾旭清、徐尚武说 :“敌人长时间进攻已经疲惫,天也黑下来,这是我们突围的最好时机。”
曾旭清说 :“我同意老龙的判断,立刻组织突围。”
龙书金说 :“村北是敌人的进攻重点,我们向南突围,越过徒骇河,进入齐河北部。”
曾旭清说 :“集中火力开路,撕开一个口子,应该不成问题。”龙书金命通信员传令给一直待命的黄河支队,让支队长郑万刚
带队掩护分区机关和群众向南突围。黄河支队的战士们早就憋坏了,眼见战友们跟日军杀得昏天黑地,自己却躲在村里享清闲,心里甭提多别扭。郑万刚把所有机枪集中起来,分成两组,一组放在队伍前头,用优势火力开路,一组放在队伍最后,阻击敌人追击。黄河支队呼啸而出,几名虎虎生威的战士抱着机枪向敌阵地猛烈扫射,打了敌人个猝不及防,包围圈被冲开一个缺口,分区机关和群众趁机冲出,向南远引。身后分区基干营和平禹县大队死死拖住敌人,
给黄河支队的顺利突围创造了条件。该部突围部队和群众艰难地甩掉追赶的敌人,越过徒骇河,进入齐河境内。
又一阵大雪飘下来,四野茫茫,能见度只有几十米。
分区和军区领导带主力部队突围成功的消息让赵义昌精神为之一振,他高声喊道 :“同志们,首长们已经突出去了,冲啊!给牺牲的同志报仇!”他带领战士们向南猛冲,准备再从机关突围的地方冲出去,可是还没等他们赶到那个被黄河支队撕开的豁口,敌人早已填满了兵力。赵义昌和一连陷入敌人的包围。敌人疯狂地扑上来,赵义昌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吼叫着指挥战士们反击,手中的驳壳枪不断地点射着。他忽然左腿一颤,摔倒在雪地上,低头一看,鲜血已洇透棉鞋流出来。他抓起一把雪使劲按在伤口上,一手挥枪射击,一手撑着地面向前爬行,刚爬了十几步,忽然一头扑在雪地上,原来他的左臂又中枪了。赵义昌被钻心的疼痛弄得一阵眩晕,是钻进鼻孔的凛冽的寒气激醒了他,他打了个愣怔,一下坐起了身子。这时,一连已与敌人混战在一起。赵义昌看见十几步开外的机枪班长李光涛已经变成一个血人,趴在雪地里鼓捣着打光子弹的机枪。他忽然明白了,李光涛这是在拆卸机枪,不想把武器留给敌人。
正这么想着,一群敌人冲上来,他举起右手刚想射击,又被一颗子弹打中了右臂,驳壳枪落地。就在这个时候,从李光涛那儿传来了一声手榴弹的爆炸声,这个年轻的小伙子跟敌人同归于尽了。赵义昌也在这声剧烈的爆炸声里,彻底失去了知觉。
雪花簌簌飘落,一片片血迹被洁白的雪花映衬得乌黑而阴郁,浓重的血腥味跟硝烟味搅和在一起,变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异气味。
赵义昌醒来的第一口呼吸,就噎得他差点窒息过去。夜幕已经笼罩四野,他努力睁开被血迹糊住的双眼,向四周巡视,雪地里倒着一
具具战友的尸体。他意识到就在自己昏迷后,一连同数倍于己的敌人进行了殊死的搏斗,最后全部殉国了,热辣辣的泪水涌出来,流到面颊上,接着被冻成冰痕。
他浑身都在撕裂般地疼,一层冰冻的血层包裹了身躯。他试着向前爬了爬,身上的血冰嚓嚓地崩裂开,还能爬得动呢!他咬着牙关,一寸寸向前爬动,爬着爬着,滚进了一条道沟里,身体压在一些僵硬的尸体上。他仔细一看,原来是我军战士的遗体,战士们牺牲的情景震撼了他 :有的死死抱着敌人的尸体,圆睁的眼睛似乎喷出火焰 ;有的夹着敌人的脑袋,将敌人压在身子底下 ;有一名战士用手紧紧握住插入敌人心脏的刺刀……赵义昌的喉咙里翻涌着咸腥的悲痛的嘶吼,但他清楚自己还身处凶险,绝不能发出一点声响。
泪水再次模糊了他的双眼。
这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走近,他偷眼一瞟,七八个日伪军乱翻着尸体,刺刀随意地在这些死去的战友身上捅刺着。赵义昌死死闭住眼,屏住呼吸,忽然他已经受伤的左腿又被刺刀捅了窟窿,他顿觉天地倒转,失去知觉。不知过了多久,赵义昌再次苏醒,发现身上的衣服被敌人扒得只剩一件薄薄的上衣,砭骨的严寒像一座大山压住了他。他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凝固,凝固成一具石膏像。
他使劲咬住嘴唇,一股涓涓的热流在口腔里流淌,同时一阵刺痛像伞状的电流射向全身,他激灵灵打个寒战,强烈的求生欲油然升起 :“我不能死,我得活下去给战友报仇!”赵义昌艰难地开始爬行,每翻过一具战友的遗体,每翻过一道坡坎,每翻过一堆杂草,都像翻越一座高山那样累得他精疲力竭,受伤的残臂变成了双足,每一次捯动都带来锥心的疼痛,有时干脆用胸脯向前蠕动,一厘米,两厘米,三厘米……心里只剩下一个信念 :不能停!不能停!因为
一旦停下来,他就会被巨大的嗜睡感捕获,就会在汹涌而来的黑暗里永远睡去。
这时,又有一队伪军过来打扫战场,粗暴地将赵义昌从沟底拖上来,如狼似虎地翻过他的身子,扒棉裤的扒棉裤,解腰带的解腰带,解绑腿的解绑腿。这些家伙忙活得正紧,一阵急促而尖锐的哨声传来,有人大喊着 :“省警备队的集合!”汉奸们停下手,赵义昌听到一个声音狠狠地说 :“再给他一枪!”另一个声音说 :“算了吧,都快烂了。”
敌人撤出了战场。
赵义昌又逃过了一劫。死一样的沉寂。赵义昌试着坐起身子,大雪依然下着,四野漆黑,看不见一点亮光儿。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得赶快找部队去!怎么走?左腿中弹,右手负伤,左臂骨折,再像刚才那样爬,恐怕不等他找到部队,早就被冻死了。只见赵义昌用双臂护住头,身子蜷曲成一个球形,在雪地上滚动起来。就这样,他滚行了几百米,爬进太平辛庄一个老乡的院子里,被一位老大爷救起来。
两盆大火烘烤着赵义昌残缺的躯体,他被疼痛和困意钳制着……
徐尚武跟随分区机关向东南突围时,腿部受伤,跟部队分散了,通信员背着他边打边退,左冲右突,撞进了王家楼村西南的刘家大屯村。二人摸索进一个院子,一位老大娘跑出来,指指当院东边的一个角落,通信员搀着徐尚武走过去,发现是一个地瓜窖,赶紧掀开盖子跳下去,再把徐尚武接下去。老大娘帮他们盖上盖子,又压上一捆柴草。日军尾随而至,跟着雪地上的踪迹很快找到这里。日军把老大娘叫出来,逼老人交出人来,老大娘装聋作哑,就是不开口。
日军翻个底朝天,什么蛛丝马迹也没发现,正在大为光火之际,本村一个叫刘长法的伪乡丁点头哈腰地走进来,伏在日军头目耳边嘀咕了几句。原来刘长法就住在老大娘的隔壁,徐尚武进院时,让他听到了动静,就悄悄爬上墙头偷窥,将老大娘掩护徐尚武的一举一动全看在眼底。日本兵用刺刀挑开地瓜窖的盖子,正想探头往下看,一颗子弹打出来,他应声倒地。日本兵四散开来,冲着地瓜窖射击,子弹又不会拐弯,徐尚武二人安然无恙。日军向里面丢了两颗手榴弹,又都被徐尚武机警地扔出来,炸得鬼子满院子跑。日军最后搬来几捆秫秸,点着了,塞进地窖里,浓烟烈火中,徐尚武和通信员英勇殉国。日军将徐尚武的尸身搬出地瓜窖,拍了照,又把首级割下来,悬挂到临邑县城南门楼上,以宣扬“扫荡”的战果。
徐尚武原名徐荣耀,1912 年出生于山东无棣县大庄街一个中农家庭。1935 年,他从无棣县师范讲习所毕业后,先后到徐家园、温家庙等地教书,在此期间结识了共产党员石景芳、关星甫、于梅先、丁洪泽等人,与他们一起创办了“无棣县友谊读书会”,开始走上革命的道路。“七七事变”后,他投笔从戎,更名尚武,与石景芳、关星甫等人成立了无棣县抗日救国会,随后又成立了无棣县民众抗日游击大队。1938 年 2 月 23 日,石景芳、徐尚武率领游击大队配合三十一支队巧取无棣城。他们所率队伍被整编为三十一支队第二路军第三营,徐尚武任营长,石景芳任教导员。其后徐尚武先后任中共庆云县战争动员委员会宣传部部长、庆云县锄奸团锄奸部长,亲手处决了一批为害一方的匪首、敌酋、叛徒、地痞和恶霸。1939年底,徐尚武担任了临邑县抗日民主政府县长兼县大队大队长,一年间铲除 140 多名汉奸,打垮了 72 个“土匪司令部”,带领县大队配合主力部队积极开辟敌后抗日根据地。徐尚武因为能攻善战,令
敌人闻风丧胆,被称为“徐阎王”。日伪军相互发誓,往往说 :“谁要是怎么怎么,出门让他碰上‘徐阎王’!”1941 年秋,徐尚武兼任八路军冀鲁边军区第二军分区司令员,多次与敌作战,战绩颇佳。
1942 年 9 月,一一五师教导六旅副旅长龙书金兼任第二军分区司令员,徐尚武改任副司令员。
徐尚武牺牲后,临邑县老百姓怀着悲痛的心情,为他编了一支歌谣 :
王家楼战斗结束后,村民们陆续回到村里,将找到的 65 位烈士的遗体偷偷掩埋,当地百姓笼统地称为“五十烈士墓”。他们准备立一块纪念碑,但碑文还没刻完,日军又来“扫荡”,就赶紧把石碑埋藏起来。直到新中国成立后,这块墓碑才被掘出来,重新竖在了当年的战场上。为尊重历史,这块纪念碑就一直那么残缺着,而这种并非刻意的残缺比完整更能发人深思。多年之后,冀鲁边区老战士郑正回忆起王家楼人民为烈士立碑之事,感慨不已,挥笔写道 :
王家楼战斗失利的阴影笼罩着二分区,过去平禹、齐济、临邑南部是主力部队经常活动的中心区,现在形势陡然恶化,日伪势力疯狂侵扰我控制地区,使主力部队难以立足。
不久,龙书金率领部队来到陵县,见到了何郝炬,两人相对唏嘘良久。何郝炬安慰他,他摇摇手,抬起疲惫的眼睛看着何郝炬,沉重地叹口气,说 :“事情不要再提了,责任主要在我,我是司令员,并且还是军区领导成员,在当时情况下完全应该当机立断,下决心向东转移,损失不就可以完全避免了吗?怎么能以尊重政委的意见作为理由,轻易放弃自己的主张呢?我应当向军区党委报告,请求给我处分。但现在不是时候,我们需要集合收容现有的队伍,恢复部队的战斗力,把二分区的斗争坚持下去……”
何郝炬说 :“老龙,你也不要过分自责,事情已经过去了,司令部是受到了重大损失,但从全分区来看,我们的损失只是局部的,一地区队完整无损,正是你的正确决策的胜利。二地区队下到北部几县未受损失,还打了几次胜仗。三地区队损失并不大,我看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重整旗鼓,恢复到过去的有利局面。”
龙书金听了,渐渐有了点精神头。
何郝炬叫人到村里的小杂货店弄来一壶酒,也没有下酒菜,两人就这样干喝,心里那种劫后余生的苍凉感却是无以言表的,只能从彼此沉默的眼神里读出一二。
王家楼既不是日军“扫荡”冀鲁边区根据地的终点站,也不是英雄的冀鲁边军民反抗日本侵略的谢幕战,仅仅几天后,阳信县铁营洼厚厚的积雪再次被我中华儿女的鲜血浸透……
这年冬天的雪很大,将华北平原铺展成一张辽阔无垠的白宣,指战员和战士们的血滚烫滚烫,迎着凛冽的朔风泼向苍茫大地,皴染出一卷气壮山河的“英烈忠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