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核桃
□范兴文
傍晚回到老家,吃了母亲做的饭,和母亲、妹妹聊了半天的话,她们回里屋睡觉去了。我在故乡的老屋里躺下,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父亲栽种的核桃树的叶子,敲打着父亲老屋的窗棂,敲得人身上酥麻麻,心里乱糟糟的。
伴着雨声眯了一会儿,突然看到父亲来了,他悄悄地在我身边站了片刻,眼神里透着惊讶地说:“孩子,你现在怎么这么瘦呀!你以前可是胖乎乎的,像个圆圆核桃!”
一刹那,我醒了,眼睛里含满了泪花。“爸。”我小声呼喊着,“爸,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窗外雨声依旧。父亲已经去世一周年了,明天是他的祭日。
再也睡不着,父亲生命鲜活的时时刻刻和我被爱的过往一一闪现在面前。
我出生的那一年,父亲才二十岁,这样一个年龄,其实他根本就到不了做父亲的成熟。母亲回忆说他只是嘿嘿地笑,然后蹦了一个高,在院子里放开嗓子喊了一声:“我有儿子了!”
他兴奋地到处打听养儿育女的诀窍,不知道从哪位老乡那里打听到吃核桃健脑,小孩聪明,他就一心一意认准了核桃,并当作了终生的践行,永恒的爱恋。
他时刻不忘用核桃滋养我。父亲出工回来,就特意带回核桃。他欢喜地坐在板扎上,撇开双腿,让我依靠在他的臂弯里。他用锤子敲裂核桃皮,然后小心地捏出核桃仁,一块香喷喷的核桃仁就成了我小牙缝里饕餮的猎物。
说起这些,母亲就总絮叨那个惊险的故事。那一年夏天,父亲去高唐挖河,立秋的时候,工程基本结束,出工的村民陆续返乡。母亲和我在村头玩,正巧邻居二叔推着小车回来。母亲问:“你哥哥回来了吗?”二叔随口答道:“快了,在后面哪。”这话我听在了心里,趁母亲喂猪的时刻,就悄悄溜出来,顺着二叔来的方向跑了下去。
母亲回头不见了我,慌了神,姑姑们也慌了神,爷爷更是急得直蹦高。母亲哭着跑,姑姑们喊着寻,邻居们四处找。
我被陷在了村西北一块浇过的偏僻的泥地里,挣扎得浑身上下都是泥,哭得死去活来。小姑姑眼尖,她隐约看见西北有一个小红点(那时我穿着红夹袄),一家人疯一样奔了过去。
母亲把我从泥地里抱出来,哭着说:“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我望望西北通红的火烧云,说:“爸爸,核桃。”母亲和姑姑都带着眼泪笑了。
父亲第二天回来,果然带回来很多核桃,他把我揽在怀里,鼓励地说:“吃,多吃!吃了好接爸爸,好长心眼!”。
那一年秋天,父亲在老院里移植了两棵核桃树。后来核桃树每年都会结出足够多的核桃,可以吃一个对年。
吃着父亲的核桃,不知不觉就长大了。
后来,我上了乡重点初中,三年后又顺利地考上县重点高中,在我心里,一直坚信:父亲的核桃是我取得成绩的巨大外力。
考上教育学院那年的暑假,我在家待了一个多月,返校的第二天中午,我正在床上躺着看书,同宿舍的小马同学招呼我:“老家来人找你。”回头一看,父亲,还有姑父站在了门外,我知道父亲是借了姑父的面包车急匆匆地赶过来的。我吓了一跳,以为家里出了什么大事,要不怎么会不顾百里之遥让姑父送来?父亲拎过两袋核桃,说:“我嘱咐你别忘了带着,看你,还是给忘了。”又吩咐道:“一袋给老师,一袋分给你的同学们尝尝。”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泪眼里突然觉得父亲就是那棵爱结果的核桃树。
的确,这些年,父亲早与核桃树融为一体了。他瞧着它们发芽长叶,看着它们开花结果,又关注着每一个核桃的成长。他为核桃的一天天长大而欣喜,为风雨里飘摇的核桃而担心,为没有成熟就掉下来的核桃而伤感。他常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说:“任何一个果子的成熟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发芽了不一定开花,开花了不一定结果,结果了不一定成熟,就是成熟了也不一定不腐烂。唉,人就是一颗核桃呀!”春节的时候,父亲细心地挑选着笸箩里核桃,又自言自语起来,他捏着一个最小的核桃说:“我这辈子算不算一个核桃哪?应该算,算是最小最普通的这一颗。别看最小,它里面的仁子也满,也香。”
自从参加工作,回家的次数就少了。父亲说:“忙你的,别挂着我们。”父亲得脑血栓以后,我回来次数明显多了。他最喜欢我砸核桃给他吃。父亲用他那仅存的老牙嗑着我剥的核桃仁,忽地微笑着就流下一行泪来。后来,他不认识人了,喊母亲是妈妈,叫妹妹是姐姐,闹了不少笑话。有一次我回家,母亲指着我问:“这是谁?”父亲直勾勾地眼睛里放了光:“他是小核桃!”母亲哭着笑了,我笑着哭了。
核桃树上的果子今年又结了不少,父亲已经走了一年了,明天是他的祭日。
一夜的微风细雨,把核桃树叶子滋润的更绿了,毛茸茸的核桃像一个个翩翩欲飞的蒲公英,在晨光里摇曳。
作者简介:范兴文,山东武城人,中学语文教师,喜欢写散文、小品文,作品自己结集为《温故天伦》《敝箧藏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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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玉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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