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在这里读书

——读张岱《陶庵梦忆》

□李玲（陵城）

明代末年的散文家、史学家张岱在《陶庵梦忆·琅嬛福地》一文中说，自己常常梦见来到一座大石屋，石屋周围山石险峻，山路幽深。在石屋前有一条湍急廻转的小溪，小溪流速极快，飞溅的水花像落雪一般。石屋周围不仅有古老奇特的松树，还遍地开着各种名花。石屋里的书架上，满满的书籍……简直就是神仙居住的琅嬛福地。于是，张岱设想建造一所人间琅嬛福地，自己坐在里面读书。其实，张岱早年的读书环境，就为我辈读书晚生羡慕不已。

“梅花书屋”多么富有诗意和浪漫的名字，那里的环境还真是雅致清幽：书屋前后都有空地，后墙墙根，栽种了三棵西瓜瓤大牡丹花树，牡丹长得比墙还高，每年都要开三百多朵花。书房正面台基前，种了两棵西府海棠，开花时，繁茂的花朵仿佛是积聚了几尺高的香雪，清丽可人。前院砌有石花台，用太湖石植了几座假山，种着枝干苍劲的西溪梅花，还有几株云南茶花，梅花下，卷曲如璎珞花的西番莲覆盖着地面。书屋窗外，竹子搭建的凉棚上，攀援着蔷薇。台阶下厚厚的青草间，疏疏地点缀一些秋海棠。在梅花书屋里，读诗词曲赋，赏万紫千红，何其心旷神怡！读书累了，在院子里散散步，或者剪剪枝、浇浇花、拔拔草，在闲情逸致中舒缓一下神经，这是何等奢侈的读书生活啊！清代戴梓《梅花书屋》诗写道：“读书自觉日容与，况有琼瑶护僻居。清气涨天香漠漠，澹烟笼月影疏疏。”他，张岱，曾在这里读书！

“不二”是一个比较深刻的佛教用语，但凡去过寺庙，一般都能见到这两个字，意思为无彼此之别，就是讲世间万事万物原本就是一体平等，而无分别的。书斋用“不二”，应该是取美满之意。“不二斋”内外之景及四时之情趣可谓雅致温馨：屋旁有株高三丈的梧桐，树冠茂密，墙西一隅稍空，补上腊梅数株。后窗外，植方形竹数竿。芍药、建兰、茉莉、菊、腊梅按季开放，芗泽浸人。读书“不二斋”中，不仅“坐者恒在清凉世界”，而且全年都有可赏之花，幽静、怡然。他，张岱，曾在这里读书！

“岣嵝山房”靠山，靠溪水，也靠近路，这里的每条路都像一道桥梁，每间屋子都像阁楼。山房门外，杂树蓊郁，苍松傲然挺立。山房外石桥上，有低矮的台阶，可以坐十个人。寺院里的僧人，劈开竹子，引出泉水，桥下交错复杂的，全是引泉的竹节。山上，到处都是味道鲜美的瓜果和边笋。在这里读书，溪水潺潺充盈于耳，优美景色充盈于眼，瓜果珍馐充盈于腹。闲暇时，养鱼、爬山、欣赏佛像……安逸、幽静，唯心美之。他，张岱，曾在这里读书！

“天镜园”，楼阁掩映在浓密的槐荫竹影中，千层绿色遮挡了炎炎日光。手握书卷，在阁中临窗而坐，一窗所对的是波光粼粼的湖面。绿水清澈见底，水中的鱼儿、水面的鸟儿，还有水里的水藻和荇菜，看起来都像漂浮在空中一样！低头看书，满卷的文字也都染上了鲜碧的色彩！每年春将尽时，卖破塘笋的小船必定从这里经过。一叶轻舟飞出，卖笋人挑出一株最大的笋扔到水面上，接着喊一声：“捞笋！”随后便划桨飞逝而去。园丁划着小船过去拾起大笋，只见其“形如象牙，白如雪，嫩如花藕，甜如蔗霜。”煮了吃，味美到无可名状，只觉得“惭愧”。在宁静、幽美的“天镜园”读书，是多么让人神往的安静而美好的日子。他，张岱，曾在这里读书！

“悬杪亭”是一座在陡峭的石壁之下，以木头与石头支撑着亭址，不凭藉一尺泥土，飞阔空堂，一座连着一座。缘着悬崖而上，是灌木和高大的树，与屋檐井壁相互交错。那是他六岁那年读书的地方，年纪老了，亭外亭内的环境他依旧历历在目。可想而知，他对往昔的日子是极其怀缅的。他，就是张岱！

他还在“山艇子”读过书。“山艇子”，孤石壁立，樟树长于石上，四面竹枝离离，“竹石间意，在以淡远取之”。有月的晚上，他偷偷划船出庞公池，躺在船中看月亮，在船头唱着曲子，不知身在醉里还是梦里？回到“山艇子”，胸中浩浩落落，“不晓得世间何物谓之忧愁”，睡梦中进入了美妙的境界。他，就是张岱！

张岱爱好很多，但没有影响读书的嗜好，他家三世积书三万余卷，他勤勉涉猎。明末，张岱颠沛流离之时，所有家当仅存“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但他笔耕不辍，通过对过去繁华生活片断的记录，抒发国破家亡的感慨，表达追怀故国、热爱乡土的爱国思想。我想，当老年的张岱面对残卷破几，用清雅之笔在《陶庵梦忆》中写下前朝往事的时候，对曾经的读书环境，曾经度过美好读书生活的书斋，一定会刻骨铭心地思念。假如没有在“梅花书屋”“不二斋”“岣嵝山房”“天镜园”“悬杪亭”“山艇子”书屋读书的经历，没有“繁华靡丽，过眼皆空”，能长啸“今当黍熟黄粱，车旋蚁穴，当作如何消受”吗？还会有这样遥深的感慨吗？张岱没有辜负这些书屋。

（作者注：反复读了四五遍张岱的《陶庵梦忆》，构思了一个多星期，才写出此文。虽不如意，颇用心也。）

作者简介：李玲，德州高级幼儿师范学校教师，陵城区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