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读书 | 《血砺忠诚》(连载):最后一颗子弹

血砺忠诚



谨以此书献给所有以无限忠诚为民族解放而浴血奋战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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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我血荐轩辕

最后一颗子弹

李清寿担着水挑子像一阵小旋风刮进房东的院子,手往筲上一搭,肩头轻轻一扬,水便飞珠溅玉般倒进了粗瓷大缸里,簌簌的雪花起哄似的跟着落到清幽幽的涟漪上。他拍拍手跺掉脚上的雪泥,笑眯眯地瞅着院门口。

这时,一名小战士挑着两筲水趔趄着进了院,两只筲像两只猴子手舞足蹈,里面的水沥沥啦啦洒了一路,等到了缸边,只剩半筲多,往缸里倒的气势也就比李清寿逊色不少。

李清寿说 :“嫩娃子,知道什么叫姜是老的辣,酒是陈的香了吧

小战士揉着肩头轻轻哼了一声 :“队长欺负人,找了一根好担杖,俺这根死硬死硬的,肩膀硌得慌

李清寿说 :“拉不出屎怨茅子,你不看看你几拃的一个人,个头还没发起来呢,就敢跟我比赛,还是乖乖地干炊事班吧

小战士噘着嘴,眼里泪花打转 :“整天剁菜烧火,这是老娘们儿的活儿,俺干烦了,你得把俺调到战斗班去

李清寿说 :“你人小口气不小啊,还瞧不起炊事班的工作了!能得你!你想想,大家伙饿着肚皮怎么打鬼子?再说了,比赛前你怎么说的?你要输了,就继续干炊事班,怎么刚说过的话撂爪就忘啊

小战士腾地红了脸 :“队长的嘴,队长的腿,队长的枪法准,反正俺是说不过你了

院子里看热闹的“五小队”队员们哄堂大笑,小战士挠着头皮蹽进了厨房。

李清寿说 :“等会儿雪停了,咱们帮老乡们把院子里的雪都弄出去,干干爽爽过个年

队员们齐声说 :“队长你就好吧

李清寿转身进屋,刚把前脚迈进门槛,一声“报告”传来,他转过身,侦察员顶着一头白雪旋进院来,脸色焦急。

李清寿和“五小队”的干部围住侦察员,听他汇报。侦察员刚从乐陵县城回来,说发现有几辆汽车满载着全副武装的日军开进了城,看样子是从远道过来的。李清寿紧着疙瘩眉,瞅瞅灰沉沉的天空,雪花唰唰落在脸上,凉凉的,麻麻的。

“说不准小鬼子想趁过年的时候出来‘扫荡,鬼得很啊!奶奶的,乡亲们想过个肃静年都办不到”李清寿好像自言自语,可干部们都听了个真真切切。

指导员贾明忠说 :“十之八九是这么回事,前几天三专署召开干部会议,王道和专员就说最近敌人可能有一次‘扫荡,要求咱们提高警惕

副队长张安元咬着一支“喇叭筒子,喷吐一口,说 :“俺说句不中听的话,这年头鬼子‘扫荡’都成了家常便饭,没啥大不了的,他来咱就领着他兜圈子

李清寿剜他一眼,说 :“你脑壳忒简单了,你以为反‘扫荡’是过家家啊!小鬼子的枪炮可不是吓唬兔子的

贾明忠搓着手问 :“李队长你说咋办吧

李清寿说 :“小鬼子好长时间没出来活动了,这次调集军力,可能有场大规模的军事行动,目标就是咱们铁营洼……”

这时,上级派来指导工作的黄干事打断了他的话 :“李队长,你知道‘草木皆兵’这个词吧

李清寿摇摇头 :“黄干事,你有什么话就直说,我喜欢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

黄干事说 :“那我就直说我的判断。我认为这是鬼子调兵保护他们的机关过年,怕咱们趁着过年跟他们闹不肃静

李清寿说 :“你的意思是小鬼子不会出来‘扫荡’?

黄干事说 :“不要总疑神疑鬼,鬼子也得过年

李清寿说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这段时间鬼子跟疯了似的,到处捕捉我们的主力部队作战妄图把咱们的根据地从地图上抹去,‘五小队’必须立刻转移到马颊河北面去

黄干事说 :“李队长,我是上级派来帮助工作的,为什么上级派我来帮助你们工作?就是因为你这个人性子急躁,听不进同志们的意见。我不同意你的决定,应该就地休整,让同志们趁着过年好好休息休息

李清寿额上青筋暴起,瞪着眼干瞅着黄干事,好大一会儿,气鼓鼓地说 :“好吧。这样,你带着一部分人原地休整,我带着一部分人到马颊河北岸,以防万一

黄干事说 :“这样也好,分散行动,更便于隐蔽

贾明忠和张安元相互看一眼,没说什么。

1943 年 2 月 2 日农历腊月二十八天擦黑时李清寿带着“五小队的一三班冒雪开进马颊河北岸的旮旯李村李清寿站在村头,回头望望茫茫风雪中的原野,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像猫爪子一样挠


着自己的心尖。他让两个班长各带一名战士进“号房子”,嘱咐说 :“你们一定要遵守八路军的纪律,不准强迫乡亲们倒房子,要跟乡亲们说清楚,咱们只借房子住,伙食自己解决,还有烧的柴火照价给钱……”说着说着,李清寿感觉嗓子眼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使劲干咳了几声,震得头顶的雪花惊慌地向旁边飘去。

他扭头对贾明忠说 :“老贾,我怎么觉得老不对劲

贾明忠说 :“哪里不对劲了

李清寿说 :“咱‘五小队’是个整体,我怎么一使性子就把它掰成两半了呢?我还让同志们遵守纪律,自己却带头破坏纪律,因为跟黄干事意见不一致就感情用事。黄干事军事经验不足,初来乍到,地形不熟,遇到情况肯定处理不滑膛,如果造成了损失,我自己就没责任了吗

贾明忠点点头 :“李队长反省得对,这种时候不能意气用事,还得团结为重

李清寿说 :“咱们立刻回去跟黄干事会合

李清寿带着这部分队伍连夜赶回了铁营洼里的国坊村,跟黄干事见了面,检讨了自己的鲁莽。

“五小队”名为小队,实际是一个连的建制,在冀鲁边区的名号不容小觑“五小队”可以说是李清寿一手缔造的。李清寿,1919 年出生在阳信县铁营乡小许家村,9 岁时跟另一个穷孩子在牲口栏里看牲口过夜,十三四岁能赶大车,17 岁就成了远近有名的车把式。…日军来了,平静的日子被打碎,疾恶如仇的李清寿叫上几个好友参加了阳信县抗日游击小组,并任组长。游击小组主要的任务是保护区政权的安全。李清寿带着游击小组像条梭鱼,在日伪编织的铁网里钻来钻去,人员不断扩充,武器不断改善,尤其是他一手

百发百中的绝技令十里八乡的日伪军闻之色变。1939 年 8 月下旬,李清寿带着游击小组与阳信县大队跟 400 多日伪军在西河崖村发生遭遇战。我方五六十人,武器装备差,每人不过 20 发子弹。阳信县政府县长、县大队队长武大风正害着伤寒,面色蜡黄,身体虚弱。

他对李清寿说 :“我带人作掩护,你们赶紧撤”李清寿二话没说,带着“五小队”沿道沟转移。武大风殿后,不断点射敌人,可是一阵高烧上来,突然晕倒在交通沟里。李清寿回头正看到这一幕,转身弯腰沿着道沟折返回来,子弹擦着头皮呼啸而过,打得沟坡溅起一片片飞尘。他找到了武大风,此时敌人离着他们只有几十米,他手持二十响匣子枪,躲在一个土丘后,瞄准靠近的敌人,一个连发,打倒五六个最靠前的敌兵。敌人一阵慌乱,赶紧趴到地上躲避。李清寿趁着这个空当儿,背起武大风一阵狂奔,赶上了队伍,占据有利地形,同敌人周旋到天黑,而后安全撤出了战斗。武大风病好后,攥着李清寿的手,好久没说出话。不久,游击小组被改编为抗日游击第五小队,隶属阳信县大队,在武大风的提议下,李清寿被任命为队长。1941 年秋后“五小队”已发展到 50 多人,成为冀鲁边第三军分区直属小队。

“五小队”书写了冀鲁边区游击战的“小传奇,无疑李清寿是这支冀鲁边区本土子弟兵的“灵魂人物。李清寿似乎生来就是个游击战天才,身手矫健,头脑冷静,判断准确,智谋迭出。以铁营洼为中心的马颊河以南地区是“五小队”经常活动之地。这天,李清寿带着“五小队”的一、三班驻进了丁家村,第二天清晨才发现落进了日伪军的包围圈。李清寿果断率队向村东突围,刚出村口就与敌人遭遇,李清寿沉着指挥,命两个班采取“蛇蜕皮”战术,交替掩护撤退。日伪军用机枪封锁住了退路,一班战士一顿手榴弹炸

哑了敌军的机枪班,三班趁机撤进交通沟,又用火力压住日伪军,掩护一班占据有利地形,共同堵住敌人的追击。此战颇为精彩“五小队”顺利突围,无一伤亡,毙敌无算。

赵榜杰据点的伪军头子韩清俊凶狠残暴,经常抓捕抗日军政人员严刑拷打,鱼肉乡民。东堡村“圣贤道”头目孙某因为一直破坏阳信县政府的抗日工作,屡教不改,被县大队逮捕处决“圣贤道”的骨干分子孙化智怀疑是抗日工作人员孙宝禄指使县大队所为,就到赵榜杰据点告密出卖了孙宝禄。韩清俊带人抓捕了孙宝禄,连夜把他送到杨安镇的中心据点邀功请赏孙宝禄宁死不屈只字不吐,特务队挖坑将他埋住,只把脑袋留在地面上,然后放狼狗咬,活活将他咬死共产党员顾文烈被赵榜杰据点的日伪军以同样手段残害。

李清寿多次派人去警告韩清俊不要太猖獗,但韩清俊依然故我。

1942 年 3 月,李清寿带着“五小队”来到赵榜杰据点北边的韩家村,并叫人把附近村的保长们集中到村西的空地上。保长们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不知道李清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清寿掏出匣子枪,吹吹黑洞洞的枪筒,冲他们笑笑 :“今天叫大家来,没别的事,请你们看看我的枪法

说着迈步走向百米外的一棵椿树,抬手一枪,接着背向椿树又是一枪,突然一个滚动,随手又是一枪。爬起身来,又吹吹冒着烟的枪筒,说 :“你们过去看看我打得准不准

保长们哆嗦着走到椿树前一看,被惊得掉出半个舌头,树干上并排着三个枪眼,那距离就跟拿尺子比着画出来似的。

李清寿说 :“你们去对韩清俊说,叫他下午到这里来照样打打看只要和我打的一样再出来‘扫荡’我不管否则叫他小心狗头!我明人不做暗事‘五小队就去郭家村驻防和姓韩的做邻居

保长们跑进据点,向韩清俊如实汇报。

韩清俊嘬嘬牙花子,骂道 :“妈的,他李清寿也忒张狂了,不看看这是谁的一亩三分地”说完,叫过几个伪军,命他们到韩家村看看去。伪军们颠到椿树下,也傻了眼,三个枪眼儿相距四指,像几只眼睛含着嘲笑,于是赶紧跑回据点,告诉了韩清俊。

第二天“五小队”真的驻进了靠近赵榜杰据点的郭家村,韩清俊到底没胆量去会李清寿。

从此,韩清俊学乖了,轻易不敢出去骚扰老百姓。

“五小队”跟铁营洼有着不解之缘。从队长李清寿到普通战士,大多是铁营洼当地人,对这里的地形烂熟在心,所以才如鱼得水。

“铁营洼”是一片方圆几十里的涝洼地,位于乐陵县城东南,处于乐陵、庆云、阳信三县交界处,抗战初期属乐陵县四区,后来改属阳信县九区。铁营洼里,村庄稀疏,到处是荒草狐坡,树儿稀、草儿茂,红荆刺蓬疯长,白花花的盐碱被小风一掀,即刻白尘飞扬,犹如迷魂阵。当地人称这样的地方为“荒场,所以洼里的村子大都以“某某荒场”为名。大洼中心有个大村叫铁家营村,铁营洼也便由此得名。因为这里人烟荒无,加之处于三县交界,所以日伪统治势力较为薄弱,也就成了三分区领导机关、阳信县政府机关和抗日武装频繁活动的地区。平时“五小队”跟随三地委书记李广文活动较多,此次之所以脱离地委机关,是因为他们接受了一项新任务 :对铁营洼周边的东辛店、王二官、赵榜杰、窦家、杨安镇、善化桥等据点及乐陵县城里的日伪军开展政治攻势,做瓦解争取工作。

虽是艰难时世,年关临近,铁营洼的乡亲们还是揣着热腾腾的希冀,煞有介事地操办着新年,洒扫庭除,剪窗花,贴门联,蒸上一锅年糕,做上一笼屉白棒子面饽饽,这股子喜气让平日里被荒

凉统治着的大洼有了一些祥和的暖意……没有人意识到危险正在逼近日伪军两万多人将对三分区、三地委、三专署经常活动的铁营洼实施分进合击式“扫荡。…

前不久,日伪军对二分区的“扫荡”虽然声势浩大,却收获寥寥,而且遭到了二分区部队的顽强抗击,最后败兴而归。日军华北方面军司令部对此次军事行动大为恼火,对负责此次行动的驻济南日军师团长细川忠康中将给予训诫。细川忠康中将多次跟中国军队作战,战绩卓著,却不想在冀鲁边对付八路军游击队大失水准,自己也憋了一肚子无名火。他搞不明白,为什么明明都把八路军游击队兜在网里了,收完网,竟逮不住“大鱼,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为此,他决定实施第二次大规模分进合击行动,目标就锁定在铁营洼的三分区、三地委、三专署。他电示天津日军第九混成旅团长藤冈武雄少将、驻惠民日军水野清夫联队长、驻沧州日军安江纲彦大佐、驻德州日军五十九师团独立大队大队长势田重利中佐,命各部于2 月 2 日深夜采取联合行动,对冀鲁边区铁营洼地区实施长途奔袭的“铁壁合围”战术,务必予八路军以致命一击。

武大风心里的欢喜就像这漫天飞雪 :春节期间他将与未婚妻完婚。

此时,武大风顶着风雪正在铁营洼里的封桥村外查岗。落雪已经没过脚踝,踩上去咯吱咯吱响。他仔细查看了安排在村外各个位置的明哨和暗哨,战士们都很警惕,明哨鹰隼一样盯着远方,暗哨趴伏在隐蔽处一动不动,被积雪盖得严严实实,只露着两只黑水银似的眼睛逡巡着前方。武大风嘱咐战士们一刻不能麻痹大意,这段时间日军很猖獗,已经把我们冀鲁边区抗日根据地视为眼中钉、肉

中刺,非除而后快不可,这也从反面证明我们根据地的重要性。

村东头站岗的战士十七八岁的样子,脸蛋冻得通红,一说话就露出两颗小虎牙 :“武县长你就放心吧,俺这双眼就是一只兔子也甭想混进村

武大风拍拍他肩头的雪 :“多活动活动腿脚,别冻伤了脚,开春痒得慌

小战士嘿嘿一笑 :“俺知道,俺知道,你没见俺都把这片雪踩瓷实了吗?哎,武县长,你可别忘了叫俺吃喜糖啊

武大风捶捶他硬邦邦的胸脯 :“人人有份

武大风的警卫员冲小战士扮个鬼脸 :“光知道傻吃一木头”武大风被逗得哈哈大笑,笑声随风飘散在渐渐聚拢上来的暮霭里。

1940 年 1 月,武同心从庆云县三区区长升任庆云县抗日民主政府县长。武同心一就任,就把名字改成了“武大风,因为此时庆云县伪政府的县长叫王兆康“大风”吹走“糟糠,武大风的心志表露无遗。果然,庆云县的抗日工作有声有色地开展起来。他重视抗日统一战线工作,经常给国民党的官员写信,陈述利害,晓以大义敦促其联合抗日 ;召开士绅伪军家属会或直接做伪军的工作,使不少伪军携枪反正,仅解集据点就有近 30 名伪军投奔了抗日武装;破公路、掐电线、摸岗楼、抓“舌头,神出鬼没,令日伪军恨得脑仁疼 ;善于掌握政策,区别对待汉奸,对死心塌地屡教不改者决不心慈手软曾在一个月内亲自指挥除掉铁杆汉奸 60 多人。

大风起兮云飞扬,庆云县这片“祥云缭绕”之地风起云涌,抗日形势趋好,成为冀鲁边根据地最稳定的板块之一。

在武大风的履历表上,有一栏很是醒目,1931 年他经刘格平介

绍入党,成为津南地下党早期党员之一。武大风 1915 年生于庆云县一个农民家庭。1930 年,他考入庆云中学,在校期间,发起成立了一个社会研究会跟同学们一起激扬文字针砭时弊。1934 年,他曾参与领导了马颊河大罢工。罢工失败后,他逃往唐山当了兵,后到通州警官学校学习,半年后,到塘沽警察分局当秘书,这中间辗转跟庆云县党组织取得了联系“卢沟桥事变”后,武大风返回家乡,参加当地的抗日救亡斗争,初任庆云县委宣传部部长,后任庆云县三区抗日区长。

武大风虽然是在本乡本土工作,但多次过家门而不入。老父亲想念儿子,听说他在邻村开会,就托人捎口信让他回家一趟。武大风对来人说现在正是抗日斗争的紧张时期,告诉我爹我没事,等打跑了敌人,我好好陪着他。

有一次他大哥知道了他的行踪找上门来说 :“爹老挂着你了,整天为你提心吊胆的

武大风带着歉意说 :“大哥,啥也别说了,我知道因为我全家的日子不肃静

大哥说 :“现在大鬼子、二鬼子盯着咱家可紧了,有时候一家人躲在地窨子里,一住就是半月

武大风沉默半晌 :“我现在是国家的人不能分身陪伴老人,你就替我多尽尽孝吧

1941 年,阳信县县长齐坚三叛变革命,抗日工作遭到极大破坏。

当此危难之际,武大风被调到阳信县任抗日民主政府县长兼县大队大队长。初到阳信县,武大风致信家兄以报平安,且分析形势,鼓舞斗志。尤为难能可贵的是,武大风满怀信心地瞻望了抗战结束后一个新的国家的诞生。这封家书现在依然静静地躺在阳信县档案馆的橱窗里。

吾兄大鉴 :

我今已到阳信工作,在此一切均知郑重,请勿挂念。各方面消息甚佳,从各名人讲话中均证明“今年打败希特勒,明年打败日本。并从各条件证明“国共合作不仅能共同抗战,而且能共同建国。抗战结束便是新民主主义共和国出现。这几年,我国抗战已惨遭敌人摧毁,元气恢复需要长期工夫。任何人提出内战呼吁,必遭全国人民反对也!

天已渐寒,你可检查一下箱内有无粗布棉袍及棉裤一类东西否,如现成即叫永年捎来,如弗事则不必。在一切我所关心的人们面前代问好。

来信寄阳信县政府。

1941 年 10 月 4 号武大风

这期间,武大风依靠群众、不畏艰险,一步步重建了被破坏的地下党组织和基层政权,发展壮大了阳信县大队。

一盏昏灯,一杯热茶,一盆木火。

铁营洼的冬夜是凝固的,黑得那么瓷实,那么浑然一体,伸出手去似乎能摸到它凉森森、滑溜溜的肌肤。多么稀罕的宁静啊!能够稳稳地坐在炕头上唠唠嗑,盘算盘算明年的日子,这样的光景对乡亲们来说,真是金不换!

房东大娘进屋添了几块柴,已经蔫头巴脑的火盆还了阳,火苗不一会儿就蹿起来了。武大风正在一个黑绿色硬皮的小本子上记着什么,抬头冲大娘笑笑,眼睛里盛着两小盆火焰 :“我不冷,别老麻烦您老人家

大娘嗔怪道 :“你这是啥话?虽说年轻时身子骨硬,能抗,可是毛病都是年轻时落下的

武大风把手放到火盆上说 :“大娘啊,您把自己的三个孩子都送到了部队,就你跟大爷两个人忙里忙外的,够累得慌,您二老有什么活尽管吱声,咱县大队经常在这一带活动,我叫战士们来帮帮工

大娘说 :“俺和你大爷还能行,你们就别分心了

武大风点点头。

大娘说 :“武县长啊,大娘看你老脊梁,是不是棉袄上虱子忒多了

武大风说 :“这多半年很少脱衣服睡个囫囵觉,有时候一晚上转移三四个村,逮个地方就睡,哪能不招个虱子啊

大娘说 :“你等等,俺给你找件小三落家里的小褂去

武大风摆摆手说 :“不就几个虱子嘛,它们还能比小鬼子厉害了

大娘嘴里絮叨着出去了,一会儿,提了一件蓝粗布的褂子颠着小脚走进来,说 :“快把你的贴身小褂脱下来,换上

武大风还想推辞,大娘伸手帮他解着棉袄上的疙瘩扣,也就不好再说别的,自己动手一个个解开扣,脱下死沉冷硬的棉袄,再脱下贴身小褂,原来的白色已经渍得灰不溜秋。他赶紧穿上大娘递过来的褂子,那种浆洗过的褶皱轻轻滑过皮肤的感觉,叫人觉得真是舒服!大娘把武大风的内衣往火盆上一抖搂,随之响起一阵轻微的噼噼啪啪的爆炸声。

武大风“哎哟”了一声 :“好家伙快赶上小鬼子一个师团了”大娘抄起笤帚,边扫边数落武大风 :“你们这些孩子啊,难

不成忙得连换个衣服的空儿都没有吗?叫谁家当老人的见着不心疼啊

武大风呵呵笑道 :“平时还真不觉得怎么咬得慌哩

大娘说 :“唉,俗话说得好啊,虱子多了不咬得慌——赶明儿,俺给你搁滚开的水烫烫,把这些王八羔子全烫死

大娘好像自己受了欺负似的,气嘟嘟地拿着那件衣服出了门。

武大风周身洋溢着一股融融暖意,接着,钢笔尖又在小本子上划出了一个个蓝色的舞步。

大雪还在扑簌簌下着,偶尔传来一声树枝被压痛的呻吟声。

三军分区副司令员李永安正带着一个手枪班在铁营洼检查工作,陪他来的还有二专署教育科科长罗柏森,临时住在了国坊村和封桥村之间的小张庄。不难看出,这样的安排是武大风和李清寿出于对李永安的安全考虑。

2 月 2 日上午,李永安跟武大风、李清寿等人见面时,面色凝重地通报了二分区、二地委、二专署在王家楼遭到的损失,说 :“边区党委和军区司令部一再提醒我们要吸取二分区、二地委、二专署的教训,不能搞大规模活动,能不开的会不开,能少数人开的会就少数人开 ;再就是要进一步分散活动,突出我们游击战的机动灵活性,以我为主,开展敌后斗争

武大风和李清寿频频点头。

李永安目光灼灼地看着大家,点着一根烟吸一口 :“年关临近,部队不能因为过年就有麻痹思想,要比平时更加严格地做好侦察和


警戒工作,该转移的坚决转移,不能有恋栈的念头啊!我明天一大早就带手枪班回军分区司令部驻地,不打扰你们了,提前给大家拜个早年

武大风热切地说 :“李副司令员留下跟我们一起过年吧

李清寿跟着敲边鼓 :“是啊,老武春节就当新郎官了,你就留下喝杯喜酒吧

李永安说 :“最近形势紧张,军分区还有很多工作要商量,以后找机会再补上这场喜酒吧

武大风说 :“既然这样,我们也就不耽搁你休息了

李永安和罗柏森把武大风等人送出小院,高高矮矮的房屋穿着雪白的棉裤棉袄,都变得胖嘟嘟的,街道上的积雪已有半膝深。雪还在下。

李永安说 :“俗话说,瑞雪兆丰年,来年收成肯定不错啊”武大风说 :“我看也是,明年咱们狠狠打鬼子,早日把这些王

八蛋赶出去,叫老百姓过上太平日子

李永安笑着跟大家握别,雪花挂在眼睫毛上,一闪一闪地映着荧光。

夜已很深,窗外唰唰的雪落声似小夜曲。

李永安盘腿坐在炕头上,腿上搭着褥子,咬着烟卷,皱着眉头,陷入沉思。进入 1943 年以来日伪军对根据地的“扫荡”近乎疯狂,一分区、二分区先后遭受重创,根据地的基本地盘被蚕食得支离破碎。主力部队撤到垦区后,地方部队的活动更趋于隐蔽化,而与我方斗争形式的转变相适应,日伪的手段也发生重大变化,比如近期日军集中优势兵力对根据地实施的长途奔袭式合围,这是过去不曾有过的军事行动,对我方杀伤力极大。这一方面表明日军急于安定

大后方的心情战争期限的延长已经将日军拖入战略上的沼泽地带,其愈挣扎愈沉陷,正是在这种焦躁的心态驱使下,他们对我根据地的进攻才表现得如此歇斯底里,日军的颓势也就在这歇斯底里中渐渐呈现出来——一支充满信心的武装从来是从容不迫的,而一支看不到希望的武装只会变得不可理喻 ;另一方面表明我党领导的敌后抗日武装正成为沦陷国土上抗战的中流砥柱,牵制住了数十万日军主力,因而才导致了日军的大规模回师,这就是根据地进入严冬的原因……李永安裹了裹身上的棉大衣,丢掉手里的烟蒂,下炕,拉开门,寒气呼地将他围住。他到院子角落的厕所小解了,又踩着嘎嘎的积雪回到屋里,上炕,和衣倒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一桩桩往事纷至沓来……

李永安,宁津县杜集乡李麻庄人。1931 年,他在宁津师范学校读书时加入共产党,领导学生开展抗日救亡宣传活动,被学校当局以动乱分子开除学籍,回到老家,做党的基层工作“卢沟桥事变”后,李永安参加了张策平等人组织的武装起义,跟随队伍开赴旧县镇,加入了华北民众抗日救国军,担任二十二路政治部主任。1942年,他调任阳信县抗日民主政府县长兼县大队大队长。同年调八路军冀鲁边军区第三军分区任副司令员。李永安熟悉冀鲁边的风土人情和地理地形,带着队伍多次与日伪作战,予敌人以沉重打击。

最让李永安痛苦不安的是,跟随他从李麻庄出来的兄弟们一个个先后牺牲在抗日战场上。抗日战争时期宁津县民主政府县长李光远在回忆录里说 :“由于他的动员,这个村的抗日军人最多。胞兄李永贵参军抗日牺牲在盐山。他村的抗日烈士共有 24 名,是宁津县烈士最多的一个村

黑暗中,一张张熟悉的面庞浮动在李永安的眼前,不知不觉,湿润了眼角……

2月2日深夜,刮了两天的风,下了两天的雪,停了。

雪光映照下的冀鲁边平原粉雕玉砌,犹如童话世界一般。

蓦然,一道道雪亮的汽车灯光像挥舞的利刃颟顸地切割着静谧的夜色 :天津、济南、沧州、德州、德平、宁津、南皮、盐山、庆云、阳信、沾化、惠民、商河、滨县、蒲台等地日伪军 1 万多人,乘坐200 多辆汽车,从四面八方向着一个目标——铁营洼——奔袭而来。

而这时的铁营洼正在甜酣的梦里憧憬着即将到来的新年……

2 月 3 日,腊月二十九,天蒙蒙亮,从西北方向的乐陵县城传来一阵阵枪声,惊醒了铁营洼里的部队和老百姓,人们纷纷爬上屋顶或跑到村头张望,可是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雾,能见度只有几步,世界似乎还没从睡梦里醒来——或者噩梦刚刚开始。

后来,人们才知道枪声是因为三军分区副司令员黄荣海率领一个连在乐陵城南跟一股敌人发生遭遇战黄荣海判断敌人正在“铁壁合围,遂采取“逆水行舟”战术,迎着敌人一阵猛冲猛打,突出了包围圈。

其实,早在日军调动之初,周贯五和黄骅即已得到情报,立刻用电台同三军分区联系,并派人分别给三地委、三专署送信,三军分区、三地委、三专署机关及军分区所属部队及时转移到了渤海沿岸。等到 2 月 2 日深夜,活动在铁营洼以东的王官庄、南侯庄一带的庆云县大队才接到上级派人送来的情报,副大队长李子贞立即派人到封桥、小张、国坊通知李永安、武大风和李清寿 ;同时率县大队穿过敌人的缝隙,沿马颊河北岸向东转移,巧妙地钻出了包围圈。

而等情报送到李永安等人的手里,铁营洼已被包围得铁桶一般。

大雾弥天。

铁营洼里各种声音搅拌在一起,令人毛骨悚然 :越来越密的枪炮声,汽车马达的轰鸣,战马的嘶鸣,老百姓的咒骂,孩子的哭叫,鸡犬的惊叫,牛骡的吼叫,积雪沉闷的屈辱的呻吟……而一切声音的源头被死死藏在雾里,给人一种既不真实又加倍恐怖的虚幻感,似乎看不见的死亡之手随时随地都可能扼住你的喉咙。我军分辨不出日伪军从哪个方向而来,开始呼隆隆向南狂奔一阵,猛然迎头响起嗒嗒嗒的机枪声,赶紧折回头向北狂奔一阵,突然与由北向南奔来的逃难的乡亲们撞个满怀。接着,就听见隐隐约约的枪声和骑兵的铁蹄声,于是转而向西疾行。没几里地,又碰上了从西向东逃难的群众,再向东,同样发现了敌情。就这样,我军被渐渐趋近的敌人挤压到了铁营洼中心地带的铁家营村附近狭小的空间。

拂晓时,李清寿被枪声惊醒,一阵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自己昨天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立刻命“五小队”的三个班向大张村方向转移,自己带着一个班埋伏在大张村外的四座坟头后监视敌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洼里的枪声越来越密集,鼎沸的人声却突然消失了,甚至连牲畜的叫声也隐遁了,只有恐怖蹑手蹑脚地闲逛着。

李清寿认为与其在不清楚敌情的情况下四处乱窜,不如占据有利地形,以逸待劳,等敌人来了狠狠敲他一家伙。李清寿握着枪,趴在一个坟头后,耳朵不时抽动一下,警觉地捕捉着迷雾中的声音。两个小时后,李清寿见还没有动静,就率队伍进村与另外三个班会合。

李清寿正考虑怎么突围,李永安率手枪班从南涝洼郑庙村方向跑进村气喘吁吁地说 :“李队长看来这是敌人的一次大规模的‘扫荡,我们准备突围吧

李清寿说 :“李副司令员,我们‘五小队’听从你的调遣”李永安眼里血丝纵横,沉重地说 :“敌人这次奔袭的目标很清

晰,就是我们三分区、三地委、三专署的机关。不过,得到情报,我们的机关和所属部队都提前跳出了敌人的包围圈,已经安全转移分散

李清寿说 :“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李永安说 :“你是铁营大洼本地人,地形熟,你带路突围吧”李清寿说声“好,带着“五小队”向铁家营村跑去,李永安

和手枪队紧跟其后,然后,由铁家营村向北朝郑庙方向行进,快到郑庙附近时又与武大风的阳信县大队一部分会合了。

此时,大雾渐渐散去,远近处的景物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渐次清晰。李永安、武大风、李清寿见面只是简单地点点头,心情很压抑。李清寿爬上一处高坡向四处瞭望,他的眼力是出名的好,俗话说的“三里地外的蚂蚱能分出公母,他一眼抓住东北方向汽车上全是伪军,随即向李永安请示 :“二鬼子不经打,从那儿突出去吧”但接着又发现正北方向黑压压一片,日军的太阳旗密密麻麻,有一杆旗下竟站着 100 多个日军——如果向东北方向突围,势必遭到正北方日军的侧翼攻击。李永安命令部队向东南方向的张鼎家村撤退,又从那里向张王官庄转移,却遭到了来自正东方向敌军的阻击,不得以从张王官庄向南疾行至小白家村以东,便再也走不动了。

我军被四面合围上来的敌人压缩在小白家村与张王官庄两村之间、为四座废窑东西夹持的长 200 米左右的地带。

趁着敌人还没有到来,在一座废窑后,李永安召集武大风、李清寿、罗柏森等人碰了个头,严肃地说 :“同志们,这次敌情十分严重,敌人以十倍于我的兵力包围了我们,而且看样子敌人的实际

兵力还要多得多。我们都是党培养的干部,我们的信念是打跑侵略者、解放劳苦大众,革命就意味着牺牲,今天就是我们用行动证明自己的时刻。但是,我们也不能做无谓的牺牲,要想办法突围出去,为革命保留下力量

敌人仍在向以铁家营村为中心的地带集结 :铁家营正北,日军以2000 多人从刘桥、闰集、纪王桥一线扑来 ;铁家营正西,杨桥、双庙、兴隆镇一线,1000 多敌人逼近大洼腹地 ;铁家营正东,约2000 敌人沿南侯、崔郎坞一线推进 ;铁家营正南,敌人抢占了郭楼桑庄、胡家、西堡、坡肖等村,包围圈渐渐收缩。

李永安最后看了看大家,下达了突围命令 :阳信县大队向东北方迎敌突围“五小队”向西南方向突围,阳信县大队教导员王志诚带一部分战士趁敌人正向小白家北边的废窑附近集结的间隙,向小赵家方向突围。

王志诚问 :“李副司令员,你呢

李永安回答 :“我带手枪班留下掩护你们

武大风和李清寿异口同声地说 :“不行,我们留下

李永安不容置疑地说 :“不要争了,这是命令

王志诚眼里闪着泪花说 :“是

李清寿扭头带上“五小队”向西南方向冲去,武大风率阳信县大队余部向东北方向突围。

王志诚带一部战士向小赵家村方向转移,竟然很顺利地从合围圈的缝隙里钻了出来。敌人虽然发现有一股八路军突出了包围圈,但不去追赶,仍旧把注意力放在小白家北边的破窑附近,不紧不慢地缩小着包围圈,最后将其缩小到只有半里地左右,每隔 10 米就包围一层,共计 7 层。日伪军有步兵数千人,骑兵 100 多人,轻重

机枪 120 多挺,大小炮 50 多门 ;而我方兵力仅有 400 多人,武器装备更是与日军不可同日而语。无疑这是一场不对等的较量,但我军指战员和战士拥有坚不可摧的意志和对党、对人民的无限忠诚,他们将用以热血浇筑的斗志反击侵略者的骄横。

李清寿和“五小队”没走多远,就遭到了敌人早已布设好的机枪扫射。李清寿和战士们被压制在一条交通沟里,飞蝗似的子弹突突地打在沟边上,迸溅起阵阵飞尘。李清寿冷静地下达突击命令 :“朝铁营方向突围,只留武器弹药,其余全部扔掉!文件放进嘴里嚼烂咽下去”说完带领“五小队”迎着敌人的炮火冲了上去。

“五小队”凭借着熟悉的地形在铁营洼里左冲右突,前拦后遮,灵活地打击敌人。李清寿像一头杀红眼的猎豹,身影飘忽,手起枪落,一枪一个,毙敌无数。战斗间隙,李清寿命战士随时捡拾日伪军丢弃的武器一支从敌人手里刚刚缴获的掷弹筒立刻发挥了作用,炸得敌人抱头鼠窜。李清寿精准的枪法,打得敌人胆儿颤,无奈此次敌人编织的合围圈太牢固了,任你如何冲突也是网中之鱼。

“五小队”从上午十点战至黄昏,李清寿身边的战士已经屈指可数,此时他们已经辗转至铁家营村以东的孟家坟地,借助土坟作掩护,同日伪军激战。李清寿的身边横满了敌人的尸体,他看到血色的落日正在一寸寸降落,白皑皑的大洼已被鲜血染红,经夕晖再次渲染,更加重了红的浓度,变成了绛红,甚至连荒草枯木和村庄也被这血红的氛围浸染得通红通红。

李清寿的手指已经僵硬了,使劲攥攥拳头。

这时他听到一个尖涩的声音 :“那边的八路,不要负隅顽抗了,太君看你是条汉子,只要你放下武器投降,太君保你高官厚禄,何

苦跟着共产党苦巴巴地丢了性命呢

李清寿冷笑一声,高声喊道 :“爷爷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哪能跟你们这些民族的败类沦为一类,甘做走狗,禽兽不如

说着甩手一枪,一名刚露出头来的日本兵脑袋开花。

日伪军见李清寿不肯缴械,又不敢靠近,遂集中所有火力对准李清寿和几名战士掩身的坟头一阵狂轰滥炸李清寿自知难以脱身,打尽了身上所有的子弹,只留下枪膛里的最后一颗,起身张望了一眼硝烟笼罩的小许庄,枪口对准太阳穴,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他带着一丝温暖的笑意看着乌蓝的天空倒转过来,身子摔在雪地上的瞬间,他感到那些已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枯草乱蓬忽然挣起身子托举了他一下,他没有感到疼痛,便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带着飞向深邃的天空那里有一轮金黄的太阳照得他浑身透明轻盈如羽……

李清寿躺下很久,日伪军才踌躇着近前。一名日军军官凝视着李清寿的遗体,良久无言。后来,他们将李清寿的遗体抬到铁家营村大庙前的一张八仙桌上,日军军官对集合起来的士兵跷着大拇指说“中国的英雄,大大的

最后一枪将李清寿的生命定格在了 25 岁。

李永安的最后一颗子弹,同样射向了自己的太阳穴。

日军的骑兵在近旁呼啸闪过,任意践踏和驱赶着手无寸铁的老百姓,炮火炸得雪泥翻飞,子弹吹着口哨从头顶飞过。李永安趴在道沟里,镇定地指挥着战士们打击敌人,一次次进攻被打退,一具具尸体堆在他们面前。李永安是三军分区有名的“神射手,平时训练经常给战士们做示范,抬手一枪,空中的鸟儿应声坠地。敌人又拥上来。李永安身子稍微一伸,挥手一枪,一个日本兵栽倒了。


他身子一弓向左侧移动两步,又是挥手一枪,一个伪军倒地。看到成群的敌人扑上来,他就匣枪连发,或把手榴弹掷向敌群。

敌人停止了进攻。

李永安身边聚拢来几个老乡,七嘴八舌地劝他赶紧离开,不要跟敌人硬拼了,有人甚至出主意让他扮成老百姓的样子混出去。李永安淡淡一笑,平静地说 :“大敌当前,哪有主帅临阵脱逃的?越是这种关键时刻,越是考验我们共产党人党性的时刻,越是考验我们对党、对人民忠诚度的时刻!谢谢乡亲们,你们赶快走吧,我们来掩护”乡亲们含着热泪离开了。

李永安掂着匣子枪,铮铮然说道 :“同志们,别看现在小鬼子这么猖狂,这是垂死前的挣扎,不会长久的,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战士们紧攥着枪,眼里喷着怒火 :“放心吧,李副司令员,俺就是死也得再拽他十个八个的鬼子一起走“跟小鬼子拼到底“俺爹说当兵别怕死,怕死连先人都蒙羞”……

敌人又一轮进攻开始了。手枪班的战士们一个个倒下,李永安身上也受了几处伤浑身血迹纵横他背靠着道沟壁仰头看看蓝天。

他知道弹夹里还剩最后九发子弹,必须弹无虚发,尽最大可能消灭敌人。他听到胸膛里的心脏咚咚作响,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他绝对不会在紧要关头乱了方寸,或许是自己给自己提出的要求太高了,不错,他觉出手心里沁出了汗。他伸手从身边摘下一片枯草的叶子,噙在口中,叶片凉丝丝的,上面细密的脉络犹如小锉一般拉得干裂的嘴唇生疼。他慢慢咀嚼着,一股苦涩的清香弥漫开来,眼里忽然涌满了泪水……杂沓的脚步渐渐靠近,李永安探出身子,轻快地点射着,一个,两个,三个……八个!

他突然跳上一处小丘,怒视着周围的敌人,手中的枪口对着自己的太阳穴……第九个!

与李永安同时自尽殉国的还有罗柏森。

武大风和阳信县大队多次突围,均“碰壁而回,而且造成不小伤亡。

日伪军此次“扫荡”构筑的“铁壁”较之此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势在必得之意昭昭然。

“铁壁合围”作为日军打击共产党领导的敌后抗日根据地的战术,不得不说是行之有效的。一般是日军作战部门先通过严密的情报网侦知我军经常活动的地域,然后集中优势兵力奔袭该地,配合以骑兵、汽车、装甲车等现代战争的利器,摆开圆形阵势,向中心收拢,直至形成人挨人、枪连枪的数层包围圈。此种战术的成败在两点,一是行动是否快速,二是各参战单元是否协调。日军在冀鲁边区的几次“铁壁合围”行动,给我根据地造成了空前的损失。这里面有一个被忽略的问题 :敌我双方的侦察与反侦察。日军每次行动都能准确定位我方的区域,这说明我们的反侦察做得不到位,太容易暴露自己的目标 ;相反日军利用汉奸、叛徒、间谍等构成的情报系统,运作颇为有效,往往能捕捉到货真价实的情报。这是一条隐蔽的灰色地带的较量,目前尚缺少清晰的资料可供研判。

武大风看看身边剩下的十几人,擦擦被硝烟熏黑的圆框眼镜,说“同志们,看来这次突围的可能性很小,大家怕不怕

战士们齐声喊 :“不怕

武大风说 :“都是好样的汉子!为我们的民族解放事业牺牲是值得的,虽然我们看不到明天的美好生活,可是我相信它一定会到来的!同志们投入战斗吧

“是”战士们将随身携带的所有弹药掏出来,装满了枪膛,准备迎击敌人的进攻。

武大风趴在道沟沿上紧紧盯着前方,身边不断有逃难的农民聚集过来,有人认出了他 :“这不是武县长吗?听说你准备春节结婚,可现在离春节就一天了,你怎么还在外面转?要是昨天回家,不就没有今天这档子事儿了吗

武大风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一位老大娘心疼地说 :“武县长,别管俺们了,你先顾自己闯出去。俺们这号老头老婆子,没啥牵挂,你要是有个好歹,你那没过门的媳妇咋办啊

武大风说 :“谢谢大娘的好意。共产党是不兴撇下群众不管,光顾自己的,要死咱们死一起,要活一道活

一位老汉牵着一头牛走过来说 :“俺有办法帮你出去,你把眼镜摘下来,化装成老百姓牵上这头牛,说不定就能混出去。就是被鬼子抓住,咬定自己是庄稼人,也能把鬼子糊弄了

武大风摇摇头 :“我是共产党员,决不能丢下我的战士和乡亲们

敌人再一次扑上来了。

武大风叫老乡们躺在道沟里装死,把自己伤口的血抹在大爷大娘的头上、身上作伪装。他一面带领战士还击,一面向道沟另一头转移,以吸引敌人的火力。

武大风身子一歪,中弹了。他忍着疼痛继续瞄准目标射击,一连撂倒了几个日军,而他也多处负伤,大量的失血令他有种失重的眩晕。他强撑着身子,抬起手臂,扣动扳机。他大口喘息着,天空好像在扭曲,他知道自己可能就此失去知觉,但决不做俘虏。他咬着牙,将枪膛里的子弹射向敌人,感觉差不多了,伏在泥土上深吸一口气,令这泥土的芬芳散布全身,然后将枪口对准自己。枪响了,他倒了下去,仆地时把枪支顺势压在了身子底下。武大风倒下时,年仅 28 岁。

如果你在某个晴朗的天气,经过昔日这片洒满了热血、激荡着血性的热土,你会发现曾经的苍凉已为葳蕤的树木和茂盛的庄稼取而代之,静静流淌的马颊河虽然承受了无数的苦难,依然泛起美丽的涟漪 ;你可能会遇到骑着自行车上学的少男少女,他们的脸颊上流溢着蜜色的笑容,笑声叮当在乡间的柏油路上,惊飞了谷子地里一片片苍黄色的麻雀。昔日屈辱的记忆、英烈的血迹、惨烈的牺牲为时间所淡化,为平静而充实的生活所覆盖,或许这正是李永安、武大风、李清寿们久久期许而未曾见证的美丽新世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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