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小说 | 戒指(外一篇)


戒  指

孙老头在这个厂看大门,差事比较清闲。孙老头六十岁了,按规定也该退休了,可他找到领导一把鼻涕一把泪就是不愿意退,他说他有三个儿子都不愿养他老,领导看他可怜就把他留了下来。他很感激领导,对工作极端负责,小商小贩休想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进大门。他不让别的小贩进大门,唯独让一个人进,那就是附近一个村庄的麻老婆子。麻老婆子与孙老头相仿的年纪,按孙老头的说法,他与麻老婆子同病相怜。她也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另起炉灶,日子过得很红火,却谁也不愿养她,她只好推着个地排车捡捡破烂什么的,勉强度日。每回推车来到这个厂门口,孙老头就很神秘地挥挥手,麻老婆子也就心领神会地极迅速地进了厂,进了厂后麻老婆子很自觉,该捡的破烂就捡,不该捡的不是破烂就不捡。一来二往,麻老婆子很感激孙老头,再来的时候,就扔下两盒烟或几斤青菜,一阵推让之后,孙老头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地收下了。

有个星期天,厂里全放了假,孙老头也就不避嫌了,留下麻老婆子。拉起了家常,还拿出瓜籽、糖什么的让她吃。

“大哥,真是不好意思,净给你添麻烦。”

“这有啥哩,别的忙我又帮不上。”

麻老婆子说起了自己的身世,孙老头也扯起了自己的历史,两人越说越投机,忘了时间,渐渐地天就黑了。

“你看,光顾说话了,今天的破烂捡不成了,明天的三顿饭还真没法打发哩!”麻老婆子凄惶地说。

“唉!干脆你上我这儿来吃吧,反正我一个人,两个人吃还不浪费。”孙老头说。

第二天,麻老婆子果然从孙老头这儿吃的饭,她把孙老头的被褥和棉衣也都拆洗了。孙老头叼着烟,两眼眯缝着,显得温暖而迷人。他站在麻老婆子身后,在自己的胸中,仿佛另有一个心脏在扇着翅膀。

一天下来,床铺变得整洁了,家什也摆放得像模像样了,孙老头想,有个女人真好。他从箱底摸出一个戒指,套在麻老婆的手指上,说:“这是我老伴临终留下的。”麻老婆子的脸上就充满了羞涩,心里噗嗵噗嗵直敲小鼓,嘴唇翕动了几下,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夕阳正把一片温暖的火红洒满整个天空。

第二天一早,孙老头还在睡意朦胧中,就被麻老婆子的三个儿子从被窝里提溜出来,一阵拳脚,孙老头发出痛苦的呻吟。三个儿子警告说,以后再老没正经,还揍你。

这件事在厂里引起的影响不小。领导找到孙老头,说:“退休吧!每年多给你些救济和补助。”孙老头抬起头来,眼睛干涩涩的,像在燃烧,然后,大大的、圆圆的、一颗颗闪光发亮的泪珠,顺着他那堆满皱纹的脸滚下来。

孙老头退休了,回了乡下老家。

麻老婆子在她那辆地排车前仰面朝天摔了一脚,被送进了医院,经诊断是脑干大面积出血,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

连续三天麻老婆子大口地喘着粗气,两只手紧紧握着放在胸前,双眼如炬一动不动地盯视着窗口,喉咙里发出滚雷似的声响,像是呻吟,更像是诉说。抢救的医生发一句感慨,奇怪了,类似的病人生命体征早应该消失了,老人家是不是还有什么心事未了?三个儿子木然地站在病房里,谁也没有挪动地方,如同泥塑的一般。

第四天清晨,孙老头披着一身朝阳喘着粗气闯进了病房,涕泗滂沱跪在病床前,双手紧紧攥着麻老婆子的手,嘴唇翕动着:“我再也不离开你了,再苦再难,我也要和你在一起。”这时,麻老婆子粗重的呼吸停止了,眼睛也闭合了,眼角溢出两行泪,紧紧攥着的手松开了,那枚戒指滚落在孙老头的手里。

(本篇作品获第三届中国人口文化奖一等奖

内   弟

内弟老想发大财,每次见了我,总向我兜售一些发财秘诀,起初,我还真被他那些见识唬得一愣一愣的,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时间长了,对他那些理论也感觉不新鲜了。再说他自己也没有发了财,我就认为他是光说不练的主儿,无非是来噌顿饭而已,渐渐我对他就有所疏远,有时候唠叨烦了,我就说我耳朵都生出趼子来了,吃完饭该忙嘛忙嘛去吧!内弟似乎也看出了对他的反感,曾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来我家。

有一天,他突然风风火火跑进我家,对我说他看中了一个买卖,准保发财。我问什么买卖?他说去河北的白沟贩一批皮包,回来卖出去,利大风险小,赚钱是板上钉钉的事。只不过是目前资金还不够,要求我借给他几个。他虽然是有求于我,但他的口气是不容置疑的,甚至有一点任性和专横。我还没有发话,妻子已将两万元崭新的人民币拍到他手里。我干瞪着眼,咽了几口吐沫,什么也没说,心里想,这两万块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皮包贩回来后,销量并没有像内弟想象的那样乐观。他家我家以及还有几个亲戚家都堆满了皮包。而此时的内弟好像被蒸发了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我只好托熟人找关系慢慢地消灭着他那些皮包。

过了一段时间,内弟和岳母同时光顾了我家。内弟说有一个买卖绝对发财,他说本地的大豆丰收,农民手里的大豆卖不出去,我们可以赊着他们的豆子,目前开油坊是最佳时机,豆油豆饼都可以卖高价,一本万利,再说人们对这种绿色环保原生态的豆油非常钟爱,他说他己在南方联系好了一台小型轧油机。无论他怎么巧舌如簧软磨硬泡都说服不了我,我对他的话题是这个耳朵听那个耳朵出。

这时岳母发言了,对妻子和我说,你弟弟也不容易,你们要是有,就帮帮他,全当是我借你们的,他挣了钱他还,他挣不了钱我还……

岳母的话还没说完,我妻子就将五万元人民币拍到内弟手里。我干瞪着眼,咽了几口吐沫。内弟用斜眼扫了我一下,露出狡黠的笑。

油坊红红火火地开起来了,出油率也很高,由于人手少我也过去帮忙,晚上汗流浃背地轧油,白天拉着油去集市上卖。不操持买卖不知道,一旦在集市摆上摊子才明白,这个买卖又砸了。听很多开油坊的讲,我们这个地方的油坊己出现供多于求的局面,很多老油坊目前正为如何转产而发愁呢?我把听来的消息告诉了内弟,内弟鼻子哼了一声,用眼白看着我,不屑一顾地说,危言耸听!没那么严重,我看中的买卖哪能赔呢?再说我卖的比别人的便宜,我往里面掺了地沟油,成本低,贪贱吃穷人,我就不信我的油卖不出去!

残酷的现实狠狠打了过于自信的内弟一巴掌。掺了地沟油的大豆油,根本不是正味,人们纷纷提着油桶来讨要说法。那些赊欠大豆的农民也举着欠条纷纷找上门来,同那些装满豆油的油桶挤了一院子,院子里飘荡着黏稠的气息。面对什么脏话都敢讲的顾客,内弟跐着油桶,爬上院墙,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面对这种局面,岳母无耐地叹着气。我找到在派出所当合同警的同学出面,把失控的场面临时平息下来。岳母答应债主们卖房子顶欠款,这个红红火火的院子才风平浪静下来。

日子没心事地从白日翻进黑夜,又从黑夜翻回到白天,我不咸不淡地打发着日子。这一天我下班后刚跨进家门,内弟和岳母坐在我家的沙发上,我像遇到鬼般本能地一哆嗦,心脏跳动加快了一倍。妻子停下手中正忙活着的饭菜,说,咱弟准备买辆车跑出租,还差八万块钱。我听了这话,心想,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就恶声恶气地说,咱总不能为了别人过上好日子而把自己的日子扔在臭水沟里吧!再者说了,你弟弟如果是个靠谱的人,不会把日子过成这样!妻子把眼一瞪,说,你吵吵什么,数你嗓门大是怎么着?外人遇到困难还需要帮助哩,何况是自己人。岳母也帮和着说,跑出租不同别的买卖,往最坏里想,拉不到客不挣钱但总不赔钱吧!在强大的攻势面前我无话可说,可我心里像地下的火山岩浆在不停地涌动。妻子用内弟从白沟贩卖来的皮包装了八万块钱,拍到内弟手里。我没有瞪眼也没有咽吐沫,但是我的牙齿却咬得咯嘣乱响。

正如我所料,内弟买了车后拉客的时候很少。他买了一套名牌服装,在朋友们之间穿梭,尤其是对那些混出了一点名堂的朋友,随叫随到,屁大的点事,都要用他的车,用完车后找个酒店喝一场就完事,很少有付钱的。我曾经劝说过他,你干得是买卖,有你这样干买卖的吗?一副郎荡公子样!内弟的眼睛牛眼一样在我的脸上不停地滚动,然后厉声说,把嘴巴闭上,你知道我这是啥吗?我这叫感情投资,也是买卖,我交的这些朋友,个个手里有权有钱,他们手指头缝里漏的,就够你忙活半年的,你真是鼠目寸光。我无法说服内弟,内弟的理论我同样不感兴趣。

不幸的事被我言中了,他住豆油里掺地沟油的事,镇派出所也立案调查,要以他为突破口,抓获生产地沟油的犯罪分子。他在大家的视线里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在这段时间里,我也无暇顾及内弟的事情,我所在的厂子因经营不善宣布破产。我下岗了。残酷的现实迫使我不得不下定决心踏上了打工生涯,在附近一个省的省会城市,我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结果撞了一鼻子灰,什么工作也没找到。为了生存我在繁华路段支了一个擦皮鞋的摊子,没想到生意出奇的好,从早忙到黑累个贼死,可是握着渐渐厚实起来的钞票,我的心里甭提多么踏实了。

一天早上刚支好摊子,一双脏兮兮的皮鞋就伸到了我的面前。我抬头望了一下今天的第一位顾客,立时泥菩萨般僵在了那里,内弟!内弟也用一双狐疑的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我回过神来,打破尴尬说,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你,好久不见,你好吗?

好个屁!他脸上涌上一股愤怒的表情,大声吼道,我再不好也比擦皮鞋强啊,真没想到你沦落到这一步,干这种下三烂的营生,这不是给我姐丢人吗?他的双手在大幅度地打着手势,唾沫横飞地教导着我。一股无名火也蹿上我的心头,说,什么活不是人干的,干这活虽然下贱点,但是来钱稳当,哪像你,成天吊儿郎当,大事干不成小事不愿做。我们的争吵引来过路行人的驻足观看,看到人越聚越多,他掐着我的胳膊,让我坐在小马扎上,示意我不要说话。我缓和了一下口气,要擦皮鞋赶紧坐下,不擦皮鞋,那就该忙啥忙啥去。内弟一屁股也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我就像对待其他顾客一样,认真地给他擦拭起皮鞋来。过了好长时间内弟才嗫嚅着说,姐夫,能借我两千块钱吗?我停止手上的动作,思考了片刻,就扯谎说,真不巧,昨日下午刚把这段时间积攒的钱给你姐汇过去。

话还没说完,内弟霍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这人咋这样,我又不是不还你,还亲戚呢,狗屁亲戚!说完,踏着刚擦了一半的皮鞋扬长而去,那趾高气扬的样子,很像我在电视上经常看到的一个大人物,他很快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我继续埋头工作,我不能受任何事情的干扰。我为自己制定了小目标,我为每一点收获而欣慰,在欣慰的同时,也努力想象着未来。否极泰来,咬咬牙挺过去,运道就要转了。两年后,我怀揣着三十万块钱,回到家乡的小镇,盘下了一家经营不景气的皮鞋店,凭着多年的经验和雄厚的资金,皮鞋店红红火火,在小镇很有些名气。

有了钱,妻子对我的态度也来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整日里笑容如花。一天,她对我说,能不能借给弟弟五千块钱?我说好长时间没有他的消息了,他又想搞什么生意?妻子也鄙薄地说,还搞生意呢!他现在到处流浪,他在一个城市最多待不了一年,如果待得时间长了,债主就能找到他,他现在的生活就是同债主打游击。

我斩钉截铁地说,不借!

关注小人物的生存困境

——读程先利小说

文|张丽军

拜读程先利先生的小说,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又从我的脑海中跳出来,那就是:究竟怎样的作品才能算是好的作品?深秋时节,我有幸看到了日暮红叶谷那片红的渗入人心的色彩,那种美,不身临其境仔细观察是发觉不到的,我想到路遥笔下的那个平凡的世界,一个融合了生命悲欢的火红的世界,这样一来,红叶谷的美和平凡的世界的美,在我的心中互相呼应,就显得更美了。世界的美,在于一双发现的眼睛,发现生活的真谛,同样依赖那种敏锐、善于洞察的眼光。

诚然,出自陈忠实、贾平凹、莫言等大家的作品是好的作品,但并不仅仅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作才算得上是好的小说。小说源于最真实的生活,它存在于每一个细微的生活细节。一枚戒指、一个鸡蛋、一件蓝棉袄,一个个生活细节和物件,聚集起来才构成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和永远铭记于心底的记忆。一个有责任感的作家能集合自己的感官去努力挖掘生活中的真实,发现生活,并且有着自己最独到的生命体验和最执着的审美理想。同样,好的小说是源于生活的,它反映普通人最真实的人生情景,它对生命的存在有着浓厚的人文关怀,有着悲悯、同情和无比赤诚的质朴情感,不矫揉做作,深沉而厚重。

程先利的小说,承载着他最原始最真挚的情感,像本人所说的,“从本色和朴素中发现自我”,“真诚朴实地面对现实,真实自然地表现生活”,“以一个平民的心理和感觉,不焦不燥平心静气地写下去”。读他的小说,更像是品一壶醇厚的茶,淡淡的涩味后不乏岁月的宁静、平和。作品的字里行间让人感受到的不只是作者对于细微生活的敏感把握,还有作者自身在创作过程中像脱缰野马般驰骋的想象力,他那种源于内心的创作的热情和愉悦,这本身就是一种对生活的真诚的热爱,对底层生命的不倦关怀,努力践行一个好的作家应有的使命。路遥认为“人生最大的幸福也许在于创作的过程,而不在于那个结果”,他始终以深深纠缠的故乡情结和生命的沉重感去感受生活,在这一点上,程先利的小说和路遥先生是相通的,程先利把对于文字的执着化于笔下小人物真实艰辛的命运,同时从这些小人物的身上关照自己,体察社会,或许在这个过程中,作者沉淀了自我的灵魂,始终保持一颗平静的心为平民书写,收获着创作的喜悦。

我读过程先利86篇小说,其题材覆盖范围之广令人惊叹,演绎了社会各阶层各种人物的故事,就像是一个生活的万花筒,折射出最普通的最微不足道的底层人物的物质精神困境,读者在这些人物悲喜交加、捉摸不定又无可奈何的命运写照里同样可以找到自己的生活印记,追寻到自己的影子,很容易与作者产生共鸣。作品讲述了形形色色不同人物的故事,有普通的农民、工人,基层乡镇干部,小职员;有车间主任,临时工,师傅,徒弟;有演员,教师,学生,编辑,作家;有司机,厨师,离退休干部,转业军人;有下岗的,下海的,发财的,破产的,看大门的,拾破烂的,打台球的;有盗贼,有混混,有无赖泼皮,三陪女……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俨然一幅现实版的《清明上河图》画卷。人物刻画的立体、真实,我们看到的是一群有血有肉的人物。他们裹挟在现实社会巨大的发展浪潮中,在面对物质财富的极大增长,人性深处欲望的极大膨胀时,有的人物显得无所适从,乱了阵脚,有的人堕落在了欲望的洪流中,而有的人始终保持着一份高尚的精神追求。小说或针砭时弊,嘲讽一部分人的精神堕落,无所追求,或歌颂那些有着更高精神追求的人,体现出作者以辩证的眼光和一份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时刻关切底层人物的生存困境,以极大的热情呼唤着纯朴美好、高尚无暇的人性的回归。

程先利的小说尽管不像众多的文学大家的作品那样优秀、文采横溢,甚至有的作品是不太成熟的,但是作者这种对于文字的痴迷,对他笔下人物和故事的痴迷,对于孤独的写作状态的痴迷,在当下多元文化状态下对现实写作手法的秉承,尤其是那种尊重民间、尊重底层人物命运,给予众生深切的人文关怀的精神,是值得我们敬佩的。每一个作家都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表达着对于存在的生命的关怀,我们期待优秀的,更应该鼓励那些努力不断尝试的作品问世。作品质量有高低之分,但生命面前人人平等,对生命的尊重是没有高低之分的,我们同样以极大的热情寄希望于程先利,希望接下来他能突破和超越自己,写出更好的作品。

(作者系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山东省作协特邀研究员)

作者简介

程先利,山东禹城人,至今已在《百花园》《山东文学》《当代小说》《少年文艺》《人民日报》等五十余家报刊发表小说、散文三百余篇,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转载,另有作品在国外出版或播音。曾获《人民文学》《芳草》《短篇小说》《山东文学》等期刊奖十六个,小说《戒指》获第三届中国人口文化奖一等奖。出版小说集《无言的结局》《绝唱》《寻找》三部,长篇小说《沸腾的冰》一部。现为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德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德州日报全媒体出品

编辑 | 李玉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