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母亲
▢马玉凤
立冬后迎来了2023年的第一场雪。翻找衣物时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针线筐。我一下子想起了母亲,想起了2021年5月的一个下午。那天我坐在床边一针一线地缝着刚刚拆洗好的一床被子。针线筐里,白色的线球已渐渐缩小,在我纫上最后一段线时,一个白色的纸团露了出来。我打开纸团,一行熟悉的字迹映入了眼帘:孩子,我爱你。落款是:2010年5月23日,娘,71岁。刹那间,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此时,我的母亲已去世三年了,三年来,我已慢慢接受了那痛断肝肠的分离,但是,我却高估了我的承受能力。一张小小的纸条像一枚炸弹,摧毁了我用坚强修筑了三年的堤坝,破防的悲伤像洪水一样奔涌而出,颤抖的手已拿不动那根轻飘飘的线,任由那咸咸的泪从眼睛流向嘴边……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可悲伤的情绪仍然无法自已。我拿起手机拨通了小妹的号码,一向口齿伶俐的我,磕磕巴巴地向小妹讲述着这件事。电话那头,小妹的声音已经哽咽:“姐,去年的时候我就发现了线团中的纸条了,纸条上也写着同样的字,只是时间不同,当时我也是哭得稀里哗啦的……”我顿悟,同样的纸条不仅我们家线团里有,其他的五个弟弟妹妹家都有!早就脑血栓失语的母亲,在用这种方式诉说着她对我们的爱和留恋。想到这里,我坐不住了,像疯了一样翻箱倒柜,把母亲给我的线团都找了出来,大的小的,粗的细的,灰的蓝的……一团团,一根根,都是母亲的心血凝聚。在一个方便袋的最下面,我还发现了一个缠满线的“如意”形线板,我一眼就认出那是父亲当年的杰作,那时父亲也已去世20多年,物是人非,我百感交集,触目伤怀,再一次潸然泪下……如今母亲已去世五年了,但母亲的影像却像刻在我的心里,那么清晰。
我的母亲既是一个平凡普通的母亲,又是一个充满闪光点的母亲。她当过30多年的村干部,是个有56年党龄的老党员。她出生在上世纪40年代,是一个大家庭的长女。她皮肤白皙,长眉秀目,年轻时一头乌黑的长发编成两条垂至腰间的发辫,称得上是个漂亮女子。她读过书,初中毕业后又报考了平原师范。可是,还没去参加考试,就遭到了姥爷的极力反对。考试那天,母亲偷了姥爷的棉袄和帽子,把头发塞进帽子里,把自己打扮成男人的模样,天没亮就悄悄溜出了家门。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走夜路,说不害怕是假的,可她硬是凭着一种坚强和执念,战胜了胆怯和黑暗,并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平原师范学校。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母亲可谓是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面临着艰难的抉择。因为这期间,姥爷为母亲找好了一个供销社售货员的工作,能挣工资,改善家中的经济状况。母亲面对姥爷的恩威并施,看着姥娘那愁苦无助的目光,再瞅瞅身旁四个年幼的弟弟,她心中的天平倾斜了,放弃了去上学,服从了姥爷的安排。当了两年售货员后,母亲又在机缘巧合下当上了民办教师,直到23岁那年和同样是考上东北的铁路学校而因家境贫寒无法上学的父亲结了婚。
结婚后,母亲不再教书育人,而是成了村里的妇女主任,并在同年入了党,后来又成为村党支部副书记。在当村干部的数十年里,母亲任劳任怨,一心扑在工作上,把我们姐弟六个都扔给我奶奶照管。由于工作出色,曾当选为县人大代表,多次受到上级的表彰。记得我上初二的那年,放寒假了,母亲又要到县里开会,因为最小的妹妹还在吃奶,她就带上小妹,并让我跟着去照看妹妹。住在县委招待所里,母亲去大礼堂开会,我就抱着小妹在院子里玩。有一次,小妹哭闹不止,我实在是应付不了啦,就抱着妹妹到礼堂里找母亲。恰好看到母亲正站在主席台上做报告,她拿着一叠发言稿,声音洪亮,神采奕奕,英姿飒爽,让我都看呆了。报告做完了,台下上百名妇女代表都报以热烈的掌声。我头一次目睹了母亲温柔娴静背后的另一面,领略了她那女将军般的风采。
因为当村干部,母亲帮助了很多人也得罪了很多人。她常借着开会的机会带村中那些生病的妇女去看病。在那个连自行车都罕见的年代,没有代步工具,而去开会能享受生产队派遣的牛车接送。也因为母亲在开会时认识了好多女医生,到医院里也是熟门熟路。那些被母亲带着看过病的村民,为了感谢母亲,常送一些小礼物到我家,比如用秫秸皮编的蒲团,用柳条编的筐子,还有自家院里种的蔬菜等,母亲无法拒绝乡亲们的好意,只能笑着留下。那时候,国家正推行计划生育政策,母亲常带着那些计划外怀孕的妇女去采取措施,这些村民自然是不情不愿,就把怨气撒在母亲身上。有的人当面指责母亲:你自己都生了六个孩子却不让别人多生。可是我弟弟妹妹出生时,国家还没实行计划生育呀。母亲对这些既不着急也不恼,该干嘛干嘛,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真不知道她并不高大的躯体中,胸怀着多少宽恕和包容。母亲的文笔很好,常帮着别人写家书,开会时的发言稿也基本上都是她自己写的。1976年秋天,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了,天地同悲,举国哀痛。我们村开追悼会那天,天空下着绵绵细雨,全体村民以及小学、初中的学生们都聚集在村里的广场上,共同缅怀毛主席的丰功伟绩。我的母亲站在临时搭建的台子上代表村党支部致悼词,她手捧着亲笔写的悼文,念得声泪俱下,那充满真情实感的文字,那哽咽难言的状态,带动的台下群众哭声一片,就连我那无比坚强、很少掉眼泪的奶奶也哭得泣不成声。
我的母亲当了30年村干部,从没利用手中的权力为自己的家人谋过福利。我们家祖传的宅基地都上交给集体盖了村里的办公室。我们姐弟六人,都是凭着自己的努力而创造着幸福生活。但是,我们从母亲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潜移默化地承袭了她的宽容、善良和正直。
母亲干啥都兢兢业业、认认真真。那时候,我们家的责任田里大部分都种棉花,从春天棉花苗出土后,母亲就整天待在棉田里拾拾掇掇,薅苗、锄草、打杈、捉虫子、掐边心……每天有干不完的活。特别是秋天棉花盛开时,带领着我们抢时间摘棉花,连回家吃饭都顾不上了,常常是让奶奶把饭送到地里,好歹吃上几口,吃完接着拾。我们姐妹几个拾棉花是光拣着上面的大朵拾,母亲拾棉花是上下都兼顾,大朵的拾,小的干巴“羽头”也不放过,她拾过去的棉垄清清爽爽,连个“眼睫毛”(碎棉花的俗称)也看不到;母亲干家里的活同样认真仔细,衣服洗得干净鲜亮、充满了皂香,拆洗后的被子和床单必须用米汤浆过,再放到锤布石上精心敲打得板板正正才晒起来;母亲的绣花技术在村里也是首屈一指,她的绣品件件都精工细作,绣得图案栩栩如生;母亲手工缝制的衣服针脚细密匀称,既平整又结实。有了缝纫机以后,母亲更是得心应手,全家老少的单衣外套,都出自她那双不知疲倦的手。当我们站在镜子前美滋滋地试穿着剪裁合体、做工细致的新衣服时,常常忽略了其实母亲比我们笑得都开心。
母亲的节俭也是有目共睹的。她经常去乡里、县里甚至去省里开会,出门穿的衣服也就是三件,春秋一件,夏季一件,冬天一件,平时在家穿的都是棉布旧衣。衣服洗得发白掉色了也舍不得扔,有的裤子上都打了补丁还在穿。我上高中时,班上有位女同学,很直爽,好奇心又重。当她听别人说我有一个闻名乡里的母亲时,非要跟我回家一睹我母亲的真容。那是一个秋天的星期六下午,这个女同学跟着我步行八九里路来到了我的家,一进大门,就看见我的母亲和奶奶正面对面坐在院子里“戳杼”(织土布的一道工序)。母亲见我领回家一个同学,连忙起身打招呼,并倒了一碗水放到我同学面前。母亲穿着一件洗得褪了色的蓝色长袖褂子,而且是那种早就过时的大襟褂子,脚上穿着一双自己做的布鞋。我同学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母亲,表情真是复杂极了,一脸的诧异,一脸的不敢相信……坐了一会,同学起身要走,我把她送到村口,她大惊小怪地说:“我以为你妈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呢,原来这么普通,还这么土气。”我笑着说:“你以为我妈得穿金戴银的才符合你想象中的样子吗?”她瞬间无语。是啊,我的母亲就是这么自然至淳,这么朴实无华,但是,她的形象丝毫不影响她在我们心目中那崇高的位置。
1998年冬天,我正值壮年的父亲突发疾病溘然长逝,对我母亲的打击十分巨大。那时候我母亲还不到60岁,似乎在一夜之间白了头发,而且常常以泪洗面。如果不是还有个年近80岁又失去独子的婆婆需要她照顾,她也许就倒下了。父亲走了,弟弟把家里的责任田转租出去,两口子白天到县城上班,晚上回家陪伴两位老人。母亲不用再到田地里劳作,那双闲不住的手闲下来反而变得无所适从,总是找一些可干可不干的针线活打发时间,比如,补一些补好也无人再穿的袜子,织一件织好也不受青睐的毛衣,在缝纫机上用上百块碎花布拼接成一个个小被面……她身旁有收音机,房间有电视机,她却说:“手里没有个活干着,听也听不到心里去,看也看不踏实。”就这样又过了两三年,母亲在一次脑中风后,不会说话了。无情的疾病禁锢住了母亲的语言功能,幸好母亲有文化,此后和亲人们的交流都是靠文字来表达了。她像一个小学生,戴着花镜一笔一画地写着自己的想法和对儿女的嘱托,儿女们到齐时,她便把一沓纸条交给我们看。除了照顾奶奶的衣食起居,写纸条成了母亲排解寂寞的最好方式。慢慢地,母亲的眼睛也不好使了,戴着眼镜仍然把字写得摞在一起,幸好我们能大致猜到她要表达的意思,不会让她十分沮丧。
2010年2月,我90岁的奶奶也撒手人寰,沉重的打击再一次落在母亲头上。我奶奶和我母亲虽然是婆媳,却情同母女。她们48年风雨同舟、相扶相持,婆婆体贴儿媳,儿媳孝敬婆婆,同在一个屋檐下,从来没红过脸拌过嘴。如果没有奶奶全心全意的操劳和付出,母亲的工作不会干得这么省心,我们姐弟六个也不会平安无恙的长大成人,母亲对奶奶始终是心怀感激的。奶奶去世了,母亲仿佛没了主心骨,整天失魂落魄、无所事事。我们看了母亲这个样子,也是忧心忡忡,但是也无法医治她的悲伤。有一天,一个亲戚来看望母亲,带来了许多纺纱厂当做抹布处理的旧棉纱。不愿意浪费东西的母亲一下子找到了活干,把这些乱作一团的棉纱一根根理顺,缠成球,再用那古老的纺线车子合成缝衣服和被子用的粗线穗子,再把穗子缠成好用的线球或者缠在线板子上。这么琐碎的事情,母亲竟然干上了瘾,还乐此不疲。似乎在这些琐碎的事情中忘记了烦忧,找回了昔日的自己。多少次,我们回家看望她,她都在捻线。佝偻的背影、专注的神情在窗前的阳光里,定格成一张张难忘的剪影。只是,付出的代价也不小,母亲的大拇指在日复一日的捻线中变形了,指甲朝内卷嵌进了手指头肚里。我们都劝她不让她干了,谁家也用不完这么多线,别把自己累坏了。她表面上答应我们,背地里还偷偷地干。因为长时间坐着不动,她的腿越来越没劲,以至于后来变得步履蹒跚。直到弟弟在县城买了房,把母亲接到楼上住,母亲手中的活才真正停下来。
2018年6月,母亲的生命戛然而止,享年79岁。她走得那么安详,却让儿女们肝肠寸断,从此,我们成了没有父母的孩子。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走,人生只剩归途。五年了,每次看到母亲给我的那些线团,我都会心如刀绞。“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对母亲的思念,就像村边那条小河的水,从春秋流到冬夏……我躺在床上时,就会想起幼年时在母亲的怀抱里、嗅着她的发香入眠的情景;我在找衣服时,就会想起母亲给我做的每一件衣衫,绿色菊花的、红色方格的、蓝色条绒的……春天,我到田里看麦苗,站在田边仿佛又听见了母亲的呼唤:大妮呀,回家吧,晌午啦;秋天,我路过一片棉花田,看见那个拾棉花的女子,背影好像我的母亲啊……母亲,我真的好想你!
母亲,没有你的冬天真的好冷,昨天又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母亲,你在天堂里是否安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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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玉友
审核|冯光华 终审|尹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