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光照着一张张铁铸的面孔,尖利的北风卷着砂砾、枯叶、草末一阵阵滚过,附近的树木发出口哨般的声音,枝丫不住地摇摆着。这片位于盐山县旧县镇不远的场院将成为一个起点,挺进纵队主动向日军进攻的起点。挺胸笔立的战士们也感到这一时刻的庄严,神情格外肃穆,犹如一尊尊雕像。在周贯五的记忆里,那天晚上的寒气特别大,风像长了千万只利爪一样撕挠着一切,扑在脸上生疼;整个气氛有点闷,胸口坠着,张开嘴说话,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都有点陌生了。
“同志们!日本鬼子在我们边区横行霸道,杀我兄弟姐妹,毁我房屋庄稼,干尽了丧尽天良的事,这笔血债怎么办?”周贯五的江西口音很重,好在六支队的战士们已经适应了,十之八九能听得懂。
“让他们血债血偿!”战士们齐声喊道。
“对!让日本鬼子血债血偿!今天这个报仇的机会来了,就看我们六支队能不能吃掉这个鬼子中队了!”
“能!”战士们异口同声。
“同志们!前段时间高树勋的暂编第一军在胡麻湾跟日军干了一仗,消灭了六七十个鬼子,他们见了咱挺纵的人就吹胡子瞪眼,你们说气不气人?”
“气人!”
“这可是咱们证明自己的好时候啊!咱六支队从救国军到现在,打的都是土匪、汉奸和顽军,这次直接打鬼子,大家觉得过瘾不过瘾?”
“过瘾!”
“这次参加战斗的支队警卫连有些战士是从山西过来的,过去打的都是山地仗,在平原上打鬼子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你们怕不怕?”
“不怕!”
“同志们!这次战斗也是咱挺进纵队第一次跟日本鬼子交手,所以一定要打出咱们挺纵的军威来,把这些鬼子全部包圆儿!有没有这个信心?”
“有!”
周贯五做完战前动员,邢仁甫也简单讲了讲。参战的六支队七团和支队警卫连在副团长仉鸿印和政委陈德的带领下开赴伏击地盐山县韩家集村。战士们像一尾尾矫健的鱼儿在周贯五身前游过去,他面含微笑,看着每一个人,感觉身边的月光被他们搅得哗哗响。他奇怪地嗅到了夜气里隐隐飘着一丝丝腥膻味,那当然不是鱼的腥气,而是复仇的血腥。
日军回师华北后,挺进纵队六支队按司令部命令在鬲津河以北的旧县镇附近活动,而这一带正是日军南下北上的必经之路,战士们眼睁睁看着日军耀武扬威地通过,急得直跺脚,就是不能打。有战士围着周贯五转:“政委!咱们怎么老是避着鬼子走啊?”“政委!让我们跟鬼子干一场吧!”“政委,你知道人家怎么说咱们吗?人家说‘六支队,土八路,打汉奸,还真行,打鬼子,真稀松’!”周贯五给大家做思想工作:“目前鬼子的锋芒正盛,我们不能跟他们硬拼,我们要做的是牵制日军,而不是消灭他们。”他又给大家讲游击战的战术:“敌强我弱的时候,要避实就虚,这是我们游击战的原则之一。现在时机不到,大家耐着性子等等吧,到时候有你们好打的!”
周贯五说的“到时候”很快就来了。1939年1月下旬的一天,我方安插在盐山县伪商会里的内线王雅清传来一个情报:驻盐山城的日军西村中队第二天准备押送一批物资到旧县镇修建据点。王雅清赶紧找个借口溜出来,派人把情报一站接一站地送到六支队驻地。周贯五拿到情报的那刻,眼睛一亮,马上派通信员把在家的支队领导和七团的干部叫来开会。
已是傍晚时分,红日西沉,暮霭渐起。
周贯五的小屋里人渐渐多起来,大家都还没吃饭,他让伙房的同志端上晚饭来,边吃边磋商:打,还是不打?
七团副团长仉鸿印抓起一个地瓜面的糠团子嚼着,两眼紧盯着周贯五,呼噜喝一口粥,还是盯着周贯五。周贯五笑笑说:“仉副团长,我脸上写着什么字吗?”
仉鸿印脖子上的大喉结大幅度运动一下,说:“是啊!我就想看看政委脸上写的是打,还是不打。你要是不打啊,我老仉立马拍屁股走人,那还有什么好商量的?”
周贯五端着粗瓷碗,目光从碗沿上平过去看着仉鸿印:“看来不打仗,你老仉的手就痒痒啊!”
仉鸿印呱唧呱唧嘴:“再不打一仗,咱六支队的名声非毁堆儿不行!听听人家说咱说得多寒碜呀!再说,这次小鬼子纯粹是给咱送礼的,干吗不收啊?”
七团政委陈德说:“我看仉鸿印说得在理,这股鬼子认为咱们的队伍已被日军主力赶跑,才这样大摇大摆地出来修据点,正是犯了兵家大忌,骄兵必败。这种把里攥的胜仗干吗不打?”
周贯五一抹嘴,轻轻点点头:“好,既然大家都倾向于打,那咱就狠狠敲小鬼子一下!”
仉鸿印的浓眉一挑:“这才像话的哩!”
邢仁甫也表示同意。
大家认真分析了最近几天的敌情,认为以优势兵力打伏击完全可以全部吃掉这支日军中队,地点可以选在盐山到乐陵公路东侧的韩家集附近,这里北距盐山县城30里,南距旧县镇10多里,镇子院深墙高,镇外有土围子,对面有马杯家、韩沙洲等村庄和一片枣树林,便于隐身。会上决定,由邢仁甫、周贯五坐镇韩沙洲村总指挥,仉鸿印和陈德带领七团和支队警卫连具体实施作战方案,八团负责警戒。
乌蓝的天穹笼盖着阒寂的旷野,盐乐公路像一根白色的布条,在月光下似乎柔柔地飘动着。不远处的几个村落显出淡淡的剪影,没有一点亮光,人们都已进入梦乡。公路东侧的坟地里和西侧茂密的枣树行子里,数百名战士挥动铁锹开挖着战壕,培垒着掩体,谁也不出声,都在埋头干。战士们按要求布置了东、西、南三面火力,韩家集南端公路被一条两三米宽的壕沟拦腰斩断,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北面开口,另三面封闭的“大口袋”,等着日军钻进来。
仉鸿印和陈德立在一处高丘上,向四下眺望。忽然,仉鸿印让警卫员把十连连长左清甲叫过来,左清甲提着短镐跑过来,打个敬礼。
仉鸿印说:“左清甲你小子可别偷懒啊!”
左清甲擦着脑门上的汗:“俺可知道窦娥是怎么死的了。”
仉鸿印说:“别跟我耍贫嘴,修工事累,可能减少流血牺牲,偷不得半点懒。”
“是!”
“还有,我命你们连在公路两旁挖一些浅坑,刚好趴进人还露半个身子。”
“鼓捣那玩意儿干吗?”
“你就别管了,到时候自有妙用。”
“是!”
左清甲摸着后脑勺跑开了。
拂晓前,仉鸿印和陈德即命七团和警卫连战士进入阵地,“恭候”日军到来。气温很低,战士们趴在壕沟里、坟头后,目光循着公路紧张地盯着正北方,手脚不一会儿就有些发僵了,也不能站起来蹦跳,只好小幅度抻抻缩缩着。日头爬出地平线,还不见一根鬼子的人毛,大家不由焦躁起来,有人咕咕哝哝地骂着:“小鬼子也忒迂磨了,出个门还他娘搽脂抹粉吗?”一些战士跟着议论起来:“怕不会来了吧?”“会不会走漏风声了?”“不会吧!咱们不是封锁了要道吗?”陈德正好在旁边,看看日头,安慰大家说:“鬼子会来的,咱叫他来,他能不来吗?大家先起来活动活动腿脚,别冻坏了误事。这样望新娘一样眼巴巴地瞪着,不要害了相思病哟!”逗得大家笑起来。太阳白冽冽地挂上了树梢,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来了,好像来了!”有眼尖的战士低声喊道。果然,沿着公路由北向南游逛来三五个日本兵,这是部队的前哨。“还他娘不够塞牙缝的呢!”有战士发着恨说。
几个日军前哨观察情况敷衍潦草,目光只向前看,根本不察看两侧的情况。他们之所以这样满不在乎,是因为日军大部队刚刚由此“扫荡”过去,他们认为八路军早就被赶得远远的了。耀武扬威的大部队跟得也很紧,五六十辆骡马拉的物资车辆逶迤了一二里地,被强抓来赶车的把式们满面愁容。西村中队长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走在队伍中间,这是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中年人,戴着圆框的眼镜,面皮白润,目光柔和。中国北方的风自然比北海道的风更酷烈、更霸道,他的眉头微皱,此时触目所及的荒凉不能不引发他对故乡温润的海洋气候和绿地毯似的原野的缅想,还有他娇滴滴的妻子和小瓷兔般玲珑的女儿……
敌人全部进入了伏击圈。仉鸿印满脸通红,眼珠子喷着杀气,把手枪果断地一挥,“叭”一声撕裂沉寂,公路两侧和南面的伏兵一起猛烈射击,埋伏在公路西侧的一连战士迅速抄到敌人背后扎紧了“口袋”,步枪、轻机枪、手榴弹把这段公路编织成了一张火力网,日军像被割倒的高粱,“唰唰”倒下一片。西村的战马一个人立,将他掀下,他哇哇大叫,抽出指挥刀挥舞着。日军搅作一团,有的胡乱开枪,有的来回乱跑,有的钻到大车底下躲避。而那些骡马惊恐万状,有中弹仆地的,有仰脖悲鸣的,有拉着车狂奔的……车把式们见状,撇下牲口,一哄而散。
日军渐渐稳住了阵脚,开始组织力量在轻重机枪和掷弹筒的掩护下,向我军南面阵地冲锋,但一次次被密集的火力压回到公路旁的道沟里。阵前尸体撂下一片,有的日军受伤来不及抢回去,躺在地上挣扎着、呻吟着。正苦于无处躲藏的日军发现了左清甲连队挖下的浅坑,仿佛见了洞天福地一般,赶忙滚进去,可惜这些坑并不深,装得下下半身,藏不下上半身,他们只要一起身射击,就得露出半截儿身子,正好暴露在我军战士的枪口下。更厉害的是,有些坑底还埋了地雷,猴急跳进来的日军刚落地就被炸上了天……左清甲冲着仉鸿印喊:“仉团长,你的妙计可真不赖啊——”不断有日军士兵在坑里被打伤或毙命。更有一种见所未见的“马尾炸弹”,忽忽悠悠,从天空飘过来,像长了眼睛一样落进坑里,炸得日军血肉横飞。西村见正南面突围很难,就指挥着日军向我军西面阵地攻击。仉鸿印与陈德也随之调配着兵力部署,将南面的部队一部调到西面,日军又吃一顿“枪弹大餐”,重新龟缩进大车底或浅坑里,依仗着武器精良,渐渐组织起有效还击。敌我双方呈现胶着状态。
周贯五在指挥部里听到这个消息,急匆匆骑马赶到韩家集伏击阵地。日头近午,他看到许多附近村庄的老百姓跑到阵地上来了,青年人扛着土枪土炮,妇女和老人在帮着救护伤员,给战士分发烙饼、馒头、窝窝头。
有位老大爷拄着拐杖走到一个战士跟前,拍拍他的肩膀说:“打鬼子俺是不行了,看着你们打,俺心里跟喝了蜜一样!吃吧,吃饱了,再好好揍这些私孩子!”
那个战士嚼着馒头,大声答道:“䞍好吧大爷!”
周贯五走上前握住老人的手:“您就放心吧,保险叫小鬼子一个跑不了!”大爷咧着缺牙豁齿的嘴巴笑了。
仉鸿印和陈德跑过来汇报了情况。作战参谋王寰清递给周贯五一架望远镜,把他领到一堵矮墙后:“政委,你在这里看!”周贯五搭上望远镜一看,果如仉鸿印所说,日军正趴在浅坑里顽抗,一露头就成了我战士的“活靶子”。
周贯五说:“仉副团长的妙计可够小鬼子喝一壶的!”
仉鸿印哈哈大笑,说:“我看咱们不光打,还得给小鬼子来点政治攻势!”
周贯五问:“怎么来?”
仉鸿印说:“我团二营营长杨柳新同志会几句日语,让他给鬼子喊喊话。”
周贯五说:“好,暂停射击,赶快安排喊话。”
陈德说:“我这就找他去!”说完一阵风似的跑向一侧阵地。
仉鸿印望着他的背影说:“真没想到,老陈平日里那么文静,打起仗来倒像头老虎!”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有人用日语喊:“不克衣奥,斯蝶涝、靠涝萨纳衣!”跟着是四面阵地上战士们的喊声:“不克衣奥,斯蝶涝、靠涝萨纳衣!”
日军阵地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反应。
周贯五说:“日本鬼子都是死心塌地效忠天皇的亡命徒,不用再跟他们消磨时间了,天黑前结束战斗吧!”
仉鸿印打个敬礼:“是!”
嘹亮的冲锋号声响起来了,战士们跃出战壕冲向敌人,上千名老百姓也挥舞着各式武器跟着向前冲,人们发出了狂野的号叫,把憋在心底的家仇国恨一股脑地吼出来……
日军惊恐地从坑里跳出来,三五成群地四处乱窜,犹如淹没在海洋里的枯枝败叶,被刀刺、棍打、枪托砸、扁担抽、镰刀砍,到处是鬼哭狼嚎声。
西村在几名士兵保护下向西突围,被支队警卫连连长柳润亭带人团团围住。三个日本兵眨眼做了刀下鬼,只剩下西村双手持刀做殊死抵抗。不料,横里飞来一柄粪叉,正插在他的头上,他狂叫一声,血流满面,接着一把铁锹拦腰劈过,他栽倒在地,有人又在他脖颈上补了一粪叉,彻底断送了他的性命。没人知道西村最后一眼看到华北平原苍茫的落日的时候,是否会想起故国壮丽的海上落日的景色。战斗结束后,一名战士在清理西村遗物时发现一本精致的相册,交到周贯五手里。周贯五翻开一看,有不少西村跟妻子和女儿的黑白合影,其间同样弥漫着浓郁的温馨的亲情,但他跟那个时代绝大多数日本人一样被绑上战车,裹挟到异国,最终丧失人性,成为战争的狂魔,肆意屠戮无辜的生灵;无疑,他也深爱着自己的家人,这可以从他随时随地携带着家人的照片看出来,他的爱也是人类美好情愫的体现,可是这种爱却被偏狭的国家意识抽干了……
这次战役的收尾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六七个日本兵突出包围后,向盐山县城方向狂奔而逃,我方战士大喊着“鬼子跑了——”,在后面猛追,沿途的老百姓见状,齐声高喊:“快追啊!追啊!鬼子跑不了了!逮活的!”有人抡着棍棒在他们屁股后穷追猛打,有人用砖头瓦块给他们下一阵“雹子”。这六七个日军成了过街老鼠,在一片喊打声里失魂丧魄,狼狈不堪地钻进了盐山城。我方战士一直追到城下。后来据情报说,这几个日军因为饿了一天,又惊又吓,加上一路狂奔,刚跑进南门就跌倒在地,死了三个。
韩家集伏击战圆满收官:我军以伤亡30多人的代价,歼灭西村中队长以下200多名日军,并缴获大量战利品,计有掷弹筒4具,“三八”式步枪200多支,弹药无数,大米、面粉、小麦30多车,军服、军毯、药品、医疗器材10多车,其他物资10多车。夕阳余晖里,这些战利品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形如连绵的小山。
趁着夜色,周贯五带着队伍转移到了乐陵大桑树、官庄一带的茂林地区休整,准备迎接新的战斗。
韩家集伏击战产生了深广的影响。它是萧华领导的挺进纵队成长的一个转折点,不仅鼓舞了边区人民的斗志,提振了士气,给那些患有“恐日病”、持有“平原怎么打仗”的人上了生动的一课,而且以实际效果证明了在平原地区开展游击战的可能性。八路军副总参谋长左权在当年的年终总结中特别提到了这次战斗:“……我们年轻的挺进纵队,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之中,一直坚持到现在并未气馁,并且已取得了很多的胜利,尤以韩家集等战斗,更是平原战斗胜利的光辉战例。”
韩家集的枪声还没远去,距此不远的河北东光县又响起了挺进纵队向日军进攻的冲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