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缸的记忆
□王朝忠
在我的老家院中,摆着一口黑褐色的老水缸。它内外打磨得光滑锃亮,形似倒圆台,一米半的高度搭配近一米的上口直径,稳稳当当立在院内,能盛下六七担水,是过去家里不可或缺的盛水容器。

水缸的上部与缸沿曾有断裂,那是岁月特意留下的印记,反倒添了几分真实可爱。父亲请来了走村串户的锔缸艺人,钉上粗实的大锔子,又细细抹上一层油泥,破损处便被巧妙修复,依旧光洁如新。父亲说,他记事时,这口缸就已在院里,算来它已历经几代人的风霜,默默陪着我们熬过艰苦岁月,也盛满了农家生活的细碎欢喜。
“穷灶火,富水缸”,父亲常把这句老话挂在嘴边——水缸必须日日盈满,既是为了日用不竭,更是为了防患火灾。于是,每日挑水成了我的必修课。村西头的井台,便是我年少时雷打不动的“打卡地”。
天刚蒙蒙亮,雄鸡的高亢啼鸣撕破晨雾,将沉睡的村庄唤醒。我一骨碌爬下土炕,麻利地穿好衣裳,肩头搭上桑木扁担,手里提着浅红色粗井绳,匆匆赶往井边。彼时的井台早已热闹起来,家家户户的青壮年陆续赶来,亲切的招呼声、水桶的碰撞声、井绳的摩擦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乡村清晨最鲜活的交响乐,暖了人心,也成了记忆里最亮丽的风景线。
我把水桶稳稳挂在井绳上,探入井底,双手攥绳左右摇晃,再猛地一松一墩,清凉的井水便咕嘟咕嘟灌满水桶。提绳、挂担、上肩,脚步踏得富有节奏,紫色桑木扁担随之颤悠悠地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悦耳动听。桶里的水跟着晃动,波光粼粼,恰似一场灵动的劳动之舞。回到家,将两桶井水倒入缸中,溅起碎玉般的水花,晶莹剔透。一趟又一趟,一担又一担,直到水缸被填得满满当当,才算是完成了清晨的头等大事。这口老缸,就像家里的袖珍水库,默默滋养着寻常日子。
水缸还是一个“降温池”。炎炎夏日的中午,母亲、爱人和妹妹们从地里归来,个个汗流浃背,衣衫浸透,头发湿得如同刚洗过一般,口干舌燥地喘着粗气。这时我便赶忙再挑一担井水,捣好蒜泥,兑上米醋,盛上满满一碗递给她们。那股沁人心脾的清凉顺着喉咙滑下,暑气瞬间消散,浑身都透着畅快。正如老话所说:“井汲铅华水,拌以醋蒜泥。饮之甘如饴,炎热已退去。”如今市面上的饮料琳琅满目,却再也抵不上那碗醋蒜井水的滋味,回想起来依旧回味无穷。
若要洗脸擦背,便用半盆刚挑来的井水,兑上缸里经日光晒得温热的水,冷热相宜,不冰不烫。用这样的水洗漱,透心的凉爽从皮肤渗入肌理,一身疲惫也随之烟消云散,那种舒爽,实在难以用言语形容。母亲还会在院子里的大榆树下,用铁锨挖一道船形水沟,从缸里舀水注入,给自家喂养的大肥猪打造一个“专属泳池”。那肥猪见状,急忙迈着笨拙的步子趴进去,在水里翻滚蹭痒,不时发出满足的哼哼声,摇着脑袋、抖着蒲扇般的大耳朵,水珠四溅,仿佛在念叨:“真舒服,谢谢主人!”看着猪的憨态,母亲的脸上总会漾起幸福的笑容。
它又是一个“保温室”。到了寒冬,水缸又成了需要精心呵护的“宝贝”,稍不留意便会冻裂。我和父亲找来高粱秸秆,用铡刀切成一米二左右的段,在缸体周围刨出浅沟,将秸秆均匀插进去,再用绳子紧紧箍住。秸秆与缸壁之间填满麦秸、豆叶和干枯树叶,最外侧和顶端抹上一层麦秸泥,用泥板反复轧实,既光滑平整,又牢固保暖。缸顶再盖上母亲用高粱叶编成的蒲墩,青绿色的叶片朴实无华,却透着自然的温润。这般装扮下来,老水缸就穿上了厚厚的“冬装”,戴上了暖融融的“草帽”,一个简易又实用的保温设施便成了,足以让它平安过冬。这就地取材、因陋就简的办法,藏着庄稼人的生活智慧。即便如此,缸里的水还是常会结上一层薄冰,晶莹剔透地覆在水面。
冬日清晨,村里的高音喇叭刚响起《东方红》的雄壮旋律,我便闻声起床挑水。第一担水倒入缸中,让冰层慢慢融化;第二担水挑回来时,母亲早已迎着寒风站在院里,花白的头发被吹得凌乱,衣角翻飞。她手里拿着一个米黄色水瓢——那是用自家种的葫芦锯成两半做成的,皲裂的手上还留着未愈合的血痕。母亲弯下腰,小心翼翼地从水桶里舀出带着丝热气的井水,缓缓倒入锅中,生怕洒出一滴。一趟又一趟,直到锅被添满,她才直起身搓搓冻得通红的手。母亲这般节俭,只为省下些许柴火,而她勤俭节约、精打细算的品质,也深深烙印在我心里,影响了我的一生。
这口老水缸,更是我家的“幸福泉”。除夕上午,挑满一缸水是祖辈传下的规矩,象征着丁财两旺、喜气盈门、年年有余,藏着一家人对来年美好生活的殷切期盼。平日里,母亲一瓢一瓢从缸里舀水做饭,一日三餐的烟火气皆源于此;有客人来访,便用缸里的水煮茶待客,茶香混着水汽,暖意融融;喂养猪、鸡、山羊时,也是从缸里舀水拌食、饮水,猪在身旁哼哼,鸡群咯咯欢唱,山羊围着木桩焦急张望,那双黄色的眼睛里满是期待……鸡鸣羊咩声中,母亲的身影忙碌而温暖,构成了一幅最温馨的农家生活画卷。
时至今日,那米黄色的葫芦瓢、母亲龟裂的双手,还有那些家畜家禽的憨态,依旧历历在目;那口陪伴我大半生的黑褐色老水缸,也常常在脑海中浮现,盛满了趣味盎然的往事,也装着化不开的浓浓乡愁,让我思绪万千。
新世纪初,老家通了自来水,清澈的自来水顺着管道流入千家万户,甘甜如乳汁,滋润着每一户村民。大家再也不用每日挑水,彻底告别了几千年来的挑水传统——这在过去,可是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让人不禁感叹时代的沧桑巨变。
不得不与这口朝夕相伴的老水缸说再见了,心中满是不舍与怀念。它不仅是一口盛水的器皿,更是岁月的见证者、亲情的承载者,它把我带向岁月的深处。那些与它相关的日子,早已成为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永远镌刻在心底,骨子里永远有桑梓的血脉!
作者简介:王朝忠,1960年至1968年在平原二中读书,后在恩城镇五里堡联中任民办教师,从教10年。1977年恢复高考后考入德州师专(今德州学院),后留校任教,直至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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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玉友
审核|冯光华 终审|尹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