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三次高考纪事
□赵乃明
1977年10月,我作为学徒工,正在山西省左权县的大山里参与水库前期地质勘探工作。那天,收音机里传来恢复高考的消息,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却也只是一动——身处太行山深处,手边连一本中学课本都没有,那个藏在心底的大学梦,似乎遥不可及。

一个月后,机组冬休,我们返回河北岳城水库基地。看到几位年轻同事都跃跃欲试地准备报名参加高考,我心底的火苗才真正被点燃,开始正视这个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母亲也及时来信鼓励,还寄来几册油印的复习资料。我们一群人挤在宿舍里,抱着书本日夜苦读,却引来一些老职工的冷嘲热讽:“高考是百里挑一的难事,几个钻探工想考大学,简直是异想天开!”
凭着不到一个月的临阵磨枪,我们六个青工结伴返回老家德州,走进了那场改变一代人命运的高考考场。我报考的是文科,或许是抱着放手一搏的心态,反倒没有太大压力。语文试卷里有成语解释、《鹬蚌相争》今译,作文题是《难忘的一天》——恰巧我曾写过一篇记录工地生活的散文,素材信手拈来,写得格外顺畅。政治、史地科目也考得得心应手,这都得益于平日喜欢读书看报的习惯。唯有数学是我的软肋,看着试卷上的公式和演算题,我手心直冒汗,感觉考得一塌糊涂。但估算完其他科目的得分后,心里还是悄悄藏了些许期待。
考试结束,我们兴冲冲地回到基地,等待我的却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因家庭出身不好,我平日里一向谨小慎微,此时却和另一个爱好文学的同事李明一起,被冠以“偷听敌台”的罪名,不由分说地挨了整。
不久后,高考成绩公布,我和李明都过了录取线。可还没等我们高兴起来,队里就下了通知:不准我俩回德州参加体检。队支部书记在大会上公开说:“你们就算侥幸参加了体检,政审这一关也绝对过不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段时间,父亲连续三个夜晚守在火车站出站口,迎着刺骨的寒风,凝望邯郸方向驶来的列车,在下车的旅客中焦急地寻找我的身影。
这对刚满十九岁的我来说,无疑是沉重的一击。不仅梦寐以求的大学机会化为泡影,连学徒工转正也被延期半年。我翻来覆去想不通,人性为何如此阴暗,队领导为何如此冷酷,长时间陷在苦闷的漩涡里,怎么也走不出来。
1978年开春,勘探队转移到聊城黄河边作业。我们把钻机固定在木船上,在波涛滚滚的黄河上开展工作。四月的一天,黄河两岸沙尘弥漫,狂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生疼。精神恍惚的我在船台不慎一脚踏空,直接滑倒在运转的发电机上,左臂瞬间被卷进飞速转动的皮带。一阵剧痛传来,我的左胳膊已是粉碎性骨折。
队里找了附近村里的民间医生,用土办法给我接骨。十天后,父亲闻讯从德州赶来,看着我肿得像馒头一样的胳膊,心疼得直掉眼泪,坚决要求送我到正规医院治疗。辗转来到德州139医院后,军医重新为我接骨,并打上了厚重的石膏。住院近两个月,胳膊渐渐康复,可心里的创伤,却像一道疤痕,怎么也抹不去。
七月流火,带着心灵的创伤和低落的情绪,我再次走进了高考考场。这一年的语文试题变了模样,不再是常规的命题作文,而是要求缩写一篇文章。毫无准备的我一下子蒙了,对着试卷愣了半天,稀里糊涂地写完,心里已经凉了半截。由于心态失衡,其他科目也发挥失常,最终以十一分之差,再次与大学失之交臂。
十月,我重返工地,常常一个人坐在黄河边,望着滔滔东去的河水发呆。转过年来,事情终于有了转机:我和李明等几位被延期转正的青工,联名向上级写信申诉,诉说不公的遭遇。正义或许会迟到,但终将来临——我们不仅按期转正,还补发了工资。更令人欣喜的是,我通过了广播电视大学的考试。父母劝我去上电大,离开这个让我伤心的地勘队。我犹豫了几天:一来是对电大的理科专业实在没兴趣,二来心里憋着一股气,非要考上正规大学不可。
最终,我咬了咬牙,放弃了上电大的机会,决定背水一战。从那以后,只要下了班,我就钻进集体宿舍,把自己埋在书本里。昏黄的灯光下,我一遍遍地啃数学课本,一道道地做练习题,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征服这个“拦路虎”上。累了,就趴在桌子上歇一会儿;困了,就用冷水洗把脸,清醒过来再接着学。
第三次高考如期而至。记得考试前一天晚上,天热得厉害。我吃了几块西瓜,或许是太兴奋,又或许是太紧张,怎么也睡不着,夜里起来跑了好几趟厕所,把母亲也折腾得没法安睡。她关切地问我:“要不要吃一片安定?”我摇了摇头,就那样睁着眼睛,挨到了天亮。起床后只觉得头沉得厉害,走进考场时,我强打起精神,才慢慢进入状态。三天的考试还算顺利,考完最后一门科目,我彻底放松下来,连着看了好几场电影,把积攒的压力全都释放了出去。
一天中午,我正在家里午睡,忽然听见李明在院子里大喊:“考上了!我们考上了!”原来他刚从教育局看榜回来,手里攥着两张纸条,满脸通红地跑进来告诉我,我的分数超过本科录取线37分,他比我高出1分!
奇怪的是,听到这个消息,我并没有欣喜若狂,反而异常平静,只觉得浑身疲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心里最担忧的,还是政审这最后一关。填报志愿时,我更是举棋不定——想报政法院校,又怕家庭出身再次成为阻碍。我已经输不起了,思来想去,最后还是选择稳妥起见:第一志愿填报了山东师范学院,第二、三志愿才敢填报北京政法学院、华东政法学院。
八月底的一天,邮递员骑着自行车,在院子里大声喊我的名字。当我接过那封印有“山东师范学院”字样的录取通知书时,手指忍不住发抖。拆开信封的那一刻,积攒了两年的委屈、不甘和坚持,全都化作泪水涌了出来——我终于圆了自己的大学梦。左邻右舍纷纷向我祝贺,父母也为之扬眉吐气。我和李明苦尽甘来,都被山东师范学院录取,我进了中文系,他去了历史系。
这就是我一波三折的高考经历。如今回首往事,依然感慨万千。高考,确实改变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命运。大学毕业后,我当过中学教师,从事过文秘工作,一步步走上央企中层领导岗位。李明也学业有成,后来成为上海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所以说,我们人生攀登的每一步,都离不开当年那段咬牙坚持的岁月,都始于那个充满荆棘与希望的起点。那些吃过的苦、受过的难,最终都变成了照亮前路的光,让我们在往后的人生里,无论遇到多少风雨,都有勇气坚持下去。
作者简介:赵乃明,水电十三局退休员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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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玉友
审核|冯光华 终审|尹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