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病良方有“乡愁”
文 | 朱若木
说“乡愁”是医病的良方,你可能不信,别说你不信,以前我也不信。
知道“乡愁”这个词是上个世纪80年代。读台湾诗人余光中的《乡愁》,因为年少,经历无多,乡愁不过也只是一个名词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在我的老家,甚至把“乡愁”当成笑话传了一大阵子。
我们邻村有一个国民党老兵,1949年撇下父母去了台湾。上世纪80年代初,他跟随国民党老兵探亲的潮流也回到故乡。此时的故乡,父母早已化作泥土,只有近支还有一些侄孙辈生活着。看到阔别了三十多年的老屋,虽然已几近坍塌,院子里杂草丛生,他还是谢绝了晚辈们的安排,执意住到自家的老宅里,而且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在老宅里,听着熟悉的乡音,吸纳着久违的空气,睡老土炕,喝老井水,吃邻居们送给他的自家地里的菜蔬,他逢人便说,在自己的故乡,吃得饱,睡得着,舒坦啊!村里人当着他的面没吱声,等他转身走进那座老宅,才纷纷撇着嘴议论道:咱这穷乡僻壤的,有啥舒坦的,嘁!让人没想到的是,他在回到台湾一年后又再次回故乡,而且把在台湾的生意转给了儿子,自己一人回到故乡,把老屋重新翻修,清除了院子里的杂草,植上一架葡萄;把大门旁边那口老井掏了掏,垒上高高的井台,还在垂柳边新建了一座“纳凉亭”,当然,还特别把祖茔也修饰的颇为壮观肃穆——他说,我不回台湾了,要在故乡定居治病,颐养天年。邻居问他有啥病,他言说,自己年轻时在部队爬冰卧雪,落了一身的病,腰痛腿疼,只要天气一变,就疼得起不了床;后来又神经衰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老做梦,梦里全是老家的风情,儿时的经历,醒来大汗淋漓,神滞目呆,萎靡不振,茶饭不思。走遍了台湾的大小医院,西医中医偏方,但凡知道的都试过了,全不顶事。才六十多岁的人,身体弱得很,一阵大风就能刮倒。自己心里话,可别客死异乡,就是死,也得先回老家见见老父亲老母亲,他们要是不在人世了,哪怕是到他们的坟上哭一通也行啊。去年来家,闻着故乡的空气,喝着老井的水,睡着土坯炕,神经衰弱症竟然不治而愈,腰腿疼痛也轻快多了。可回到台湾不到一月又复发如初。一位老中医朋友听闻后,专门研究了一大阵子,最后的结论叫“思乡综合症”。中国人讲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故乡水土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之影响不仅有思维方式、做事性格、气质秉性方面的,对于身体器官的发育、衰竭的影响亦不可忽视。中国人出门之所以要“背井”离乡,就是害怕水土不服。说到这儿,这位六十多岁的老兵背诵起了余光中的《乡愁》……
那时候,正值改革开放之初,尽管日子好多了,但仍不富裕,人们的精神面貌也变化不大。台湾老兵回故乡定居的消息传遍了周围四乡八街,他用乡愁疗治病痛的“典故”也不胫而走。人们众说纷纭,很不理解。有一位老兄的“看法”颇有代表性:咱庄户人家全是属“鸡”的命——土里刨食,白天干活累个贼死,回到家来吃嘛嘛香,上得炕来倒头就睡。一辈子生在灶户旁,埋在灰窝里,从没离开过这一亩三分地,上哪儿乡愁去啊?嘛叫乡愁啊,叫我说就是那些富人们吃饱了撑得没事干,有福不享,整天琢磨云天雾罩的事呗。要说乡愁能治病,还要医院医生干什么,反正我不信!
听了这位老兄的一席话,有的点头称是;有的摇头不语;还有的一笑置之。反正这事在我们那里当“笑话”传了好多年。
当时人们对于乡愁的看法似乎不无道理。
我是1976年离开家乡参加工作的。那时候,别说是国家正式职工,就是在供销社站柜台,当一个月20多块钱的临时工还要找关系走“后门”,能“农转非”吃官饭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就要登程了,奶奶哭得泪眼婆娑,担忧我从小没离开过家,要想家了可怎么是好啊!倒是母亲想得开,她一个劲地唠叨:想家,这个破家有啥可想的。我倒是希望他能在外面找个媳妇成个家,一辈子也不回来,省得一辈接一辈的修理地球砸坷拉,没个出息头。
时间过得真快,仿佛是回首转脸的功夫,我们就长大了,成家了,也有孩子了。曾经担心我出门想家的奶奶早已离世,而母亲也成了老太太。由于身体有病,每到秋后农闲,母亲就住到济南的妹妹家,进了腊月,我就把她接到我这里过年。多年来几乎形成了一个规律:一到清明前,她就吵吵着要回老家,一天也不愿多待。问她干嘛这么着急啊,她总是说,想家哩,想那个地方哩。有一次,我和妹妹开玩笑说,当年我参加工作离家时,咱妈说,这个破家有啥想的。到如今,她也想家了,莫非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老太太也有乡愁吗?
前几年,母亲已是快80岁高龄了。心动过缓愈加严重,动态心电图显示,每天心脏间隔3.9秒恢复跳动竟然达到40多次。医生说,这个病随时有生命危险,目前除了安装心脏起搏器没有好办法。于是,我们兄妹几人把她送到济南千佛山医院,找了最好的专家准备手术。可临到手术,母亲怎么也不同意做了,任凭弟弟、妹妹和大夫护士轮番劝说。她一再坚持说,自己的病自己有数,回老家慢慢调养就行。她不配合,手术无法进行。我们只好又到省中医院,一位从北京请来的教授给母亲开了中药方,然后悄悄地把我叫到一边叮嘱:老人的病很严重,中药只是起辅助作用,你们要做最坏状况的思想准备。回到我这里,母亲说,在你们这里熬药,味道难闻,邻居要有闲话。她再次提出回老家,而且全然不顾我们的担心和忧虑。老家的院子是前后两进,做饭在前院,睡觉则要回后院,对于一个有严重心脏病的80岁老人来说十分不便;老家的厕所还是原先的“茅房”,要是夜间或雨雪天气去“方便”,不但不方便,而且还很危险;偏僻的小村,离乡镇医院有七八里路,万一发生状况,恐怕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母亲执拗得很,我们无计可施,只好送她回家。因为担心,我和妹妹三天两头打电话问情况。奇怪的是,母亲的身体状况在老家渐渐好了起来,从她在电话里的声音就能明显地感觉得到。她说,她每天在房前屋厦里用电炉熬药,周围邻居的婶子大娘们过来陪着她说话拉呱,饭后围着村前村后散步,很舒心。还是不放心,我和妹妹就来了个“突然袭击”,回家一看,母亲的情况果然不错,高兴之余,也有些不解。到如今,母亲已是84岁了,病虽没全好,但状况还算可以,尤其是精神头挺足,走路说话看不出是有严重心动过缓的84岁老太太。
去年母亲在我这里过完春节,直到停了暖气,才又把她送回老家。清明节那天下午,我和弟弟来到祖茔,清理杂草,培土祭扫。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但母亲却不见了,这让我们十分着急。我连忙出去寻找。在村外的一条田埂上,影影绰绰地发现一个黑影,急忙赶上前去,原来是母亲。回家途中,在凹凸不平的田间小路上,母亲向我讲述了一个埋藏了五十多年的往事:1967年,家乡发生过一次“流脑”疫情,我有个10岁的妹妹不幸去世,由于是女孩,又未成年,死后埋在离村很远的大洼地里。五十多年了,此事在我家也只剩下我和母亲知道,弟弟妹妹那时要么还小,要么还没出生。母亲每年的清明节都要到大洼地埋葬亡妹的地方去烧纸,从未间断过。由于年代久远,那个小土堆早已无存,每次母亲都要在那一片洼地里踅摸好长时间。她叹口气说道,心里挂着她哩!我死了之后,你这当大哥的别忘了这个事,有个年啊节的,想着点,啊!
母亲的讲述,使我的心像是遭受了一股强烈的“电击”。乡愁,这就是乡愁啊。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些隐秘的往事陈情,喜怒哀乐,酸甜苦辣,爱恨情仇,这些往事陈情充盈在故乡的人情世故里,散布在田野沟渠里,甚至弥漫在无形的空气中。四处漂泊的岁月里,你背不动,带不走,凝结于心,浓得化不开。这浓得化不开的情结只可在故乡那熟悉的氛围中溶解、发散,直至让你的心胸廓清敞亮,然后就充盈着莫名的安详、温馨……
突然就想到了邻村那位台湾老兵。据乡邻说,这位老兵在故乡的老屋里惬意地度过了晚年,一直活到九十多岁,无疾而终。他活着的时候,有时在田间小路、沟畔渠旁、父母墓地踽踽独行,自言自语;有时与三五老友负曝冬日下,赏月树影间,谈笑风生,乐不可支。弥留之际,正值清明节,他一边拉着从台湾赶回来的儿女们的手,一边喃喃自语道:爹娘,我要去和你们会合了,说完,微笑着流下了辞世泪……
周围四乡八街的乡邻这才悟开了当年那个“笑话”:可不是咋的,果真有乡愁,乡愁果真能治病哩!
医病良方有“乡愁”,信哉斯言!
作者简介
朱若木,原名朱长忠,供职于德州市丁东水库管理处,已退休。喜欢纸上涂抹文字,有小说、报告文学、散文发表于报刊杂志。小说《黑陶之死》获由中国作家协会、水利部河长办公室联合主办的“首届河长故事杯全国征文大赛”优秀奖。与朋友刘伟国合作出版《德州黑陶文化》一书,被列入“德州地域文化研究丛书第一辑”。
德州日报全媒体出品
编辑 | 李玉梅 李玉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