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作家 | 陈德军散文精选



难忘那片眼泪

早晨七点多,我悄悄来到教室的窗前,默默看着我那一班学生,他们正翻开课本,静静等候老师到来,但我没有勇气再走进教室。

前一天上午,下了第二节课,校长把我叫到屋内:“这两年你表现不错,学校领导对你寄予期望。”这个我是明白的,校长一直对我很关心,开始把整治校内卫生的任务交给我,等卫生稍有起色,他又指导我制定学校教育教学评价细则。过了几天,教育局人事科科长来到学校,找一些人谈话,让老师们投票,也和我单独谈了话,我当时年纪轻,各方面都没什么经验,便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继续认真地教书,一心一意当我的班主任。现在校长让我坐下,语重心长地说:“教育局想调你去教研室工作,去年你发言后,觉得你写材料还可以,教研室需要这样的人,去年就想要你,我们一直没对你说。今天教育局又来人说起这事,让你下午去一趟,你考虑考虑,去还是不去?”

从校长室出来,我很矛盾。我虽然愚钝,但也听到左右同事不只一次地对我说:“校长看到你业务好,一心要培养你当教导主任。”一边是教育局垂爱,一边是校领导重视,去了不知道会怎样,留下来至少是个市直学校的教导主任,何去何从,我当时不好选择。

回家对妻子说起这事,妻子总体上赞成我去教育局。来到学校和一个要好的同事在马路上谈了很久,他也赞成我去,他说:“校长虽然重视你,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无论从个人角度还是从学校角度你都该去。从个人角度看,你去了市教研室,视野更广阔,接触面更广,对你个人发展有好处。从学校角度看,虽然一时失去一个教导主任人选,但长远来说,有你在市教研室,学校发展不一定没好处。”

我对他说:“其实,我是舍不得这一班学生。”平心而论,我对这班学生确实难以割舍,也许因为我刚送走的毕业班成绩较好,所以好多家长和同事都把孩子送到我的班,我带这个班虽然只有一年,但班内良好的风气已初步形成,一个最典型的例子是:在拔河比赛期间,全校有很多班,作为一个初一班,我们过关斩将,最终拿到全校第二名的好成绩,初三班的大学生都败在我们手下,班里已形成昂扬向上的氛围,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若离去,对学生心理上会有怎样的伤害?

同事对我说:“你也不要想太多,孩子们刚上初一,可塑性很大,换个老师,只要跟上工作,对他们不会有什么影响,你的机会可能就这一次,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觉得你应该去。”就这样,在迟疑了大半天后,我最终还是来到教育局人事科,当面领取了调令。当我把调令拿给校长看时,他显然有些无奈,但也没多说什么。

按照要求,第二天我便来到教育局教研室上了班,那一天是1997年9月2日。到了第四天,我正在屋里忙活,忽听有人叫我,走出门来一看,竟然是我的学生,其中一个是班长。学生们对我说:“老师,你突然离开,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同学们都很想念你,我们给你准备了一台节目,希望你能回去看看。”我心里本来就愧疚,见此情景,马上答应他们:“好,明天晚上我一定去!”

第二天是星期五,晚上一下班,我就来到学校,学生们都在教室里等着。我走进教室,孩子们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每个人脸上都露出甜蜜的笑容,让我既惭愧又感动。学生们已布置好演出现场,把我和新班主任让到最适合观看演出的地方。孩子们准备的节目很丰富,有歌曲,有相声,有诗朗诵,也有小品,演出期间不乏欢声笑语。演到中间,两个学生抬来一块牌匾,是同学们凑钱给我买的,由学生和新班主任交到我手里。然后,两个学生走上前来,非让我唱一首歌。

为了让孩子们高兴,我当班主任时,每年的元旦晚会,总要带头唱一首歌——此时此刻,面对学生的邀请,我自知不唱不行,但面对离别,我又该唱点儿什么呢。还没等我想清楚,已被学生拉到前面,我就随机唱了一曲《敢问路在何方》。唱完后,学生们拼命鼓掌。接着,班长让我给同学们说几句话。

说些什么呢?我只好即兴鼓励一下学生:“同学们,看了你们的节目,很高兴。一年来,我感到我们班的同学都很懂事,都很优秀,说实在的,我舍不得同学们,但是没有办法。我离开后会一直关注同学们,希望同学们在老师的带领下,继续发扬我们班团结奋斗、积极进取的精神,把学习搞好,把身体搞好,把一切都搞好,我虽然离开了同学们,但会一直看着你们,我知道你们一定能遵守纪律、刻苦学习、团结合作、奋发向前,做得比以前更好。我相信同学们……”我的话刚说到一半,班内已出现一阵阵抽泣声,到最后,哭声渐渐连成一片,劝也劝不住。

演出结束后,我要离开,学生不让,非要让我给他们签名,有的拿来笔记本,有的干脆拿来课本。写点儿什么呢?我一时想不了许多,面对学生纷纷递来的本子,我只是一股劲儿地写着两句话:“认认真真做事,堂堂正正做人。”签完名,学生们还不尽兴,非要和我合影留念,拍了很长时间才算结束。

现在,一晃好多年过去了,我已年过半百,我的学生也不再年少,但当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我不知道我的学生会怎样认为,反正在我看来,那晚的情景永远难以忘记,那是一片真情的眼泪,是人间最单纯、最真诚的情感流露,不掺杂任何尘滓,我将带着愧疚与欣慰,把他当作最宝贵的礼物,永远珍藏在心底!

——此文入选《2011中国精短美文精选》

走过金鞭溪

——《秋游张家界》(节选)

张家界可看的景点很多,金鞭溪便是其中之一。

金鞭溪因溪畔有金鞭岩而得名,溪水铺展在千山万壑之间,夹岸断岩绝壁,全长十五华里。    

一入景点,便陷入清凉的林阴中。林中有鹅卵石健身路,不宽。路边,秀木林立,遮天蔽日,葱翠、清幽、阴凉。几棵大树,硕根裸露,盘根错节,粗大有力,见证了沧桑,显示着生命活力。金鞭溪一带,植物呈垂直性分布,有常绿阔叶林,也有落叶阔叶林,楠木是此处的主要树种,蝴蝶花、龙虾花是本地特产。

走出林海,沿溪谷前行,来到高大的石峰前。粗壮的石柱拔地而起,全身黄褐色,直插云霄,远看近看,正看侧看,都像刺破青天的长鞭,这便是金鞭岩。金鞭岩相对高度380多米,其左侧有一岩峰,瞪眼勾嘴,双翅略展,似凶猛的老鹰,警觉地守护着金鞭,两石并称为“神鹰护鞭”。

继续前行,至金鞭溪谷底。仰望,高峰林立,褐身绿顶,如斧劈刀削一般,耸入云端。现在不是丰水期,溪水不大,但很清澈,在圆滑的石卵间蜿蜒流动,自在而无声。水底,石色有青、有绿、有褐、有红,五彩斑斓,丰富有趣。站在石块上,脚下细流清澈,身后高峰苍翠。

金鞭溪里有“娃娃鱼”,据说是现今世界上最大的两栖动物,属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娃娃鱼学名叫大鲵,全世界只中国、日本、美国有,其叫声像小孩啼哭,故有此称。因当时水浅,并没有看到。

来到“花果山”。左前方,那一位带僧帽、披袈裟、口中念念有词者,很像唐僧;其后,有一座石峰,黑乎乎的,是沙和尚;神通广大的孙猴子,半蹲在唐僧后,侧手搭凉篷,正观察前方。猪八戒哪儿去了?或者贪吃贪睡,或者找小女子搭讪去了。

来到紫草潭。潭水深深,清澈空明。潭底,石块上的纹路清晰可辨,一群小鱼摇头摆尾,正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见此情景,五脏六腑为之一舒,便想到《小石潭记》:“潭中鱼可百数头,皆若空明无所依”“日光下彻、影布石上。”

走过一小桥,沿溪谷继续前行,又到一景点,是千里相会,取“有缘千里来相会”之意,两座石峰相向而立,左高右低,眉眼清晰,含情脉脉,正依偎在一起,热切难耐,仿佛牛郎会织女,使人动情。人生不过百年,哪怕分别千里,谁不渴望再会?

再走,两边依旧是高山大树。有一石峰,仿佛人的上半身,好似鲁迅,又像高尔基,无论哪一个,反正都是大文豪,就称它“文星岩”吧。

转过一弯,山体渐渐后退,路边的树越来越多。站在那里,回望过来处,见峰影重叠,树彩纷呈,宛如神仙境地,不禁大舒一口气。行不久,看到一棵奇怪的树:接近地面处是一个树干,一米以上为两个树干,两米以上又合二为一,这是“重欢树”,仿佛夫妻二人,先合,后分,再团聚。

一抬眼,不知不觉来到水绕四门。金鞭溪至此,和龙尾溪、天子溪、矿洞溪交相穿行于东、南、西、北四道山门,合力托出一个沙洲。水绕四门是风水宝地,汉留侯张良即葬于附近。

张良聪明绝伦,知进知退。韩信则贪图权势,先被贬为淮阴侯,后被萧何设计软禁,最终死在吕后手上,死前浩叹“狡兔死,走狗烹”。——既无张良之明,又无萧何之识,功高震主又不知收敛,也不能全怪别人。

十五里的金鞭溪,蜿蜒铺展于千山万壑之间,两岸绝壁断岩,古树野藤,溪水清澈,植被完好,一派原始风光,看了让人心旷神怡,果然美不虚传!

——此文全篇入选《齐鲁文学作品展2017·散文卷》

白塔寺的古槐

槐树在华北不难见到。北京四合院里有,济南槐荫区有,泰安岱庙里有,我们这个小城里也有。在我见过的槐树中,给我印象最深、让我想得最多的要数白塔寺小学的那棵古槐。

白塔寺小学是一所乡村学区小学,在城西10华里处。六月的一天,我和几个同事去那里进行教学视导,一下车就被眼前的景象吸引:校园北侧静静伫立着一棵老槐,树身不算高大(大概六七米),但树冠硕阔,枝繁叶茂,苍翠欲滴,远远望去仿佛大团的绿云于半空中漂浮。在偏远小学里能有如此古槐,真是出乎意料。走上前去细看,老槐的树干已腐蚀成洞,只剩北面一层皮,树洞刚用水泥填补过。树干虽腐,枝条却十分繁茂,叶片浓密厚实,树冠蓬勃,直径足有五六米,看上去郁郁葱葱,彰显着生命活力。老槐的东面有两块石碑,碑下各有一赑屃,一块石碑上字迹全无,另一块上也是隐隐约约。

面对古树,我有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仿佛面对一位历经风雨、缄默不语的老者。我默默凝视着古槐,思绪万千:同样是槐树,长在城区和生在乡下,命运竟如此不同。且不说北京城、济南府或泰山脚下那些古槐,单说我们城区那几棵,与这棵古槐在境遇上就有天壤之别。一中的古槐,有钟亭映衬相伴,不会感到寂寞,何况身居本市最好的高中院内,倍受师生青睐和关注,不但有人立碑,还有人作赋:“丰瘤虬根,虎踞龙蟠,枝柯横斜,浓翠集冠,干鼎三分,黛色参天,霜皮溜雨,历劫弥健……”,立意高远,用词可谓尽美。汉槐公园里那颗古槐更是本市的宝贝,前些时还为它扩修了公园,新增一座二层方亭,专门撰写《汉槐铭》:“冠大如棚,郁郁葱葱......”,称它生于汉代,至今已有一千八百多年,树下是东汉王侯的墓葬群,出土过不少文物,有些已被北京博物馆收藏。古槐的南面和北面,各有一棵子树,与古槐同根同脉,树龄也在九百年以上。传说东汉兵部侍郎王祜专程来此拜谒,回家后仿其布局在院中植槐三棵,以荫子孙,后来这侍郎的后代出任宰相,苏东坡为此作《三槐堂铭》,足见这古槐颇有来头,身份尊贵非凡。

对比而言,白塔寺的古槐就没那么幸运,与汉槐公园的古槐相比,境遇要暗淡得多:一个被供奉在石砌的高高围屏中,一个被遗弃在偏僻的小学内。一个有人树碑立传,身边游人如潮;一个名不见经传,默然少人问及。

其实,白塔寺小学的古槐也很有资历。传说学校所处的位置,是古法海禅寺(白塔寺)旧址,当年李世民为报答司空方丈救命之恩,拨黄金万两修了一座九丈高的巨塔和400多个小塔。元朝初年,河南僧人了成率徒重修了白塔院。明嘉靖二十五年,本寺住持妙恒立石记载此事,并铸成一个重达3800多斤的大钟,挂在老槐树向南的树枝上,悠扬的钟声,可以传到很远的地方。数百年间,白塔寺一直鼎盛不衰,香火十分旺盛,当时每年都举行大型庙会。清康熙七年,这一带发生特大地震,大小白塔全部坍塌。1950年秋,大殿成为危房,将其拆除,此后没再重修。但白塔寺这个名字流传下来,寺旁的老槐依然挺立院中。

静静地看着这棵古槐,我默默地与它对话:白塔寺的古槐哦,你生在僻壤、长在乡野,身份也曾十分尊贵,怎奈日月轮回,时过人迁,白塔毁坏,寺院湮没,来访者渐少,你内心是否有过失落?如今你默立于此,知你者有限,无人为你立碑作传,对此你有何感想?凭我的感觉,你对此并不介意,不管是否有人赞美,不管是否遭遇冷落,你都看重自己、珍惜自己,宁静淡泊,贫贱不移,既不向岁月低头,也不向环境屈服,照样枝繁叶茂、绿意干天,义无反顾地向人间散发着浓绿。

白塔寺的古槐哦,你远离喧嚣,深居此地,不因别人漠视而沮丧,不因身居僻壤而自轻自馁,虽寂寞,但也不乏坦然与自在。你明白自己的使命,知道自己的价值,所以才既不奢望,也不攀比,珍惜自己的生命,哪怕只给师生增添一点儿绿色、一片阴凉,也充满欣慰、坦然而立、无怨无悔。如果你身居市区,说不定也会成为一个景点,让千人看、万人赞,但风光过后说不定也会无聊与寂寞。此地学生换了一茬又一茬,无数儿童变成青年又变成老年,有的甚至已经作古,你却依然挺立校园中,不避风雨,不怕磨难,身子一多半被侵蚀而空,但始终不向命运低头,不放弃自己的信念,一直锐意向上、生机勃发。你知道每一个生命都是可贵的,你从不因此自怨自艾、浪费时光,总是尽自己所能做该做和能做的事,尽力去悦纳自己,享受和奉献生命,你不是豪宅里弱不禁风的大家闺秀,你是乡野里经风历雨、洞明世事的睿智强者。

下午五点半,就要离开这所学校了。临上车时我又看了一眼古槐:白塔寺的古槐啊,你从远古走来,历尽沧桑,但热心不减当年,对未来依然充满希望和信心。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我在想:这里的孩子是有福的,因为有了这棵古槐,他们便增加了一种阅历、一种回忆,将来无论走到哪里,即使忘记了某些学科知识,也忘不掉校园里的这棵古槐,古槐的形象气质早已植入学生心中,产生了永恒的精神影响,这郁郁葱葱的古槐哦,已化作一种象征、一种怀念,一种寄托与文化……

——此文发表于《当代散文》2019年第4期

故乡三题

1.枣林

每个人都有故乡,或在乡村,或在城区。对于故乡,各有各的理解与记忆。

我的故乡在鲁西北。从济南往西北大约100华里处,有个不足500人的小村,便是我的出生地。我年幼时,村里有三条街道,均为东西方向。我家的院落靠近中间最长的那一条。那时,三个街面都不算平整,大雨过后常常泥泞不堪,从审美角度看,实无美感可言。但院子西边那片枣林却是一道难得的风景。

那片枣林东西窄、南北宽,比较开阔。抬眼望去,浓郁的树冠,仿佛大片的绿云在空中悬浮着。枣树的树干黑中见紫,表面粗糙、木质坚硬,叶子呈椭圆型,大小与拇指差不多,枝条舒展,如龙爪向天,枝叶间多刺,刺如大头针,稍稍有些弯曲。

每年农历六月,是枣树开花期。枣花挺小,金黄色,呈五角型,比绿豆粒大不了多少。勤劳的蜜蜂此时会闻香而至,嗡嗡地扇着翅膀在花叶间不停地忙碌。七月中旬枣子开始由青变红,八月上旬陆续成熟。成熟的鲜枣呈大红色,和鹌鹑蛋差不多大小,形状也是椭圆型,表面光洁滑润,吃起来脆甜可口。

儿时有很多游戏,爬树比赛便是其中一种。我们在树下玩腻了,便开始打赌,看谁爬得又快又高。因为不服输,谁也不让谁,争先恐后地往上爬,免不了被枣刺扎几回,也不敢叫苦,裂着小嘴楞充好汉。

每到枣子成熟季节,我们这些玩童总是不甘寂寞,禁不住脆甜的诱惑,跑到林子里偷枣吃。那片枣林的主人70岁上下,个子不高,秃顶,头上裹一条白毛巾,背有些驼。我们总是趁他不在,捡起砖头瓦块,一起朝树上乱投,然后爬在地上哄抢红枣。有时吃得正带劲儿,猛听不远处一声断呵:“那是谁啊?给我站住!”吓得我们心惊胆颤,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听他不停地喊:“哪里跑?站住!”喊得越响跑得越快,很快就从枣林里消失,躲进旁边的胡同中……

现在想来,老人无意捉住我们,只是喊两声,把孩子吓跑完事。不然,他年纪再大,力气再小,完全可以悄悄绕到我们身后,捉住其中的一个……


2.池塘

小时候,我们村东村西各有一个池塘。东边的池塘里长满芦苇。春天池水少,芦笋尖尖地从池底钻出来,很快就没过膝盖、高出头顶。夏天雨水多,村里村外的水大多流进池里,芦苇本是水生植物,在水的滋润下更加密密麻麻、郁郁葱葱,彰显出生命活力。

秋天,芦苇渐渐吐出穗子,白白地招摇在顶上,在微风吹拂下,左右摇摆,远远望去,苇荡上方仿佛一层白云在舞动。到了深秋,苇穗熟了,苇絮带着种子,随风飘散,像春天的柳絮、冬日的雪花。秋天的池水不深,池中小堤开始显露,池塘被自然分为两块,中间稍高处有个很窄的缺口,一股细水流通南北。北面的池水渐渐浇了农田,南边的水位便相对增高,缺口处水流开始变急。每到这时,我会握一把笊篱(漏勺),静静蹲在那里,专等逆水而上的小鱼,虽然捉到的小鱼只有三四寸长,但兴致始终很高,常常一蹲就是半上午。

等到北边的水接近干涸,我们就和大人一起去池里摸鱼。伸开小手,小心翼翼地贴着池底轻摸,常常可以捉到卧在水底的鲫鱼。或是大家先把池水搅浑,把大点儿的鱼呛到水面,然后用自制的小网悄悄由下往上捞。那时我只有十岁左右,竟侥幸捞到一斤半的大鲤鱼,算是一种不小的收获。

冬天是芦苇收获的季节,池水变得越来越少,等水面结了冰,大人们便开始拿起镰刀和铁锨收割芦苇……芦苇的叶子窄、长、尖,苇杆犹如女性的小指那么粗,一节一节的,似细细的竹子。小时候没什么玩具,拔一棵芦苇,选节粗的,三削两削做成苇哨,可以高高兴兴吹上好几天。我十来岁时,田里缺少肥料,大队书记拍板,集全村之力铲掉苇根,深挖池泥肥田。田是肥了,但从此再也不见了那一池芦苇。

不过,事物都从两面看,此后我便看到了另一种风景:秋天的池水澄澈见底,池面平滑如镜。靠岸的水中,小鲢鱼自由自在地闲游。远处的岸边,成行的绿柳倒映在水中,呈现着对称的美。池中央,几只白鹅安闲、优雅地慢游,天蓝、水清、树绿、鹅白,一幅多么亮丽清新的美丽图画!突然,一群爱吵闹的鸭子嘎嘎叫着来到岸边,扑哧、扑哧窜入水中,小鱼骤逝,树影被弄乱,鸭的身后平添了一道道拖痕……

村西的那个池塘更大,塘坡更缓,池水也更深一些,那是我们夏日戏水的地方。七岁时,母亲看着我学游泳,到八九岁时已游得有模有样。小时候生活很苦,吃不好也穿不好,物质相当贫乏,那个池塘便成了我们的精神乐园:有时我们一块游到池中心,平均分成两组,各退一段,便开始泥、水大战——先憋住气,深扎猛子,到池底捞一些紫泥,然后一边踩着水,一边使劲地向对方投去,看谁投得远、躲得快、藏得好。有时我们用手撩起水,把干硬的斜岸弄得又湿又滑,然后光着屁股,头上脚下地斜躺在坡上,相互比赛着往下滑,看谁先滑到水里面。有时我们比赛游速,像一群水鸭子似的,扑啦、扑啦鼓着劲儿往前窜,看谁先游到池对岸。

几年后,村西的池塘包给一家农户,里面种了莲藕,秋天虽可以看到满池的花红荷绿,偶尔还可以偷个莲蓬吃,但盛夏时节我们却再也不能去那里游泳。此后每逢暑假,我们就转到村北的小河里戏水。小河深约三四米,宽大概七八米,河上有一个单孔平顶砖桥,河的两岸栽满了柳树,风一吹摇曳多姿。夏天烈日炎炎,大人们干完农活路过这里,常常坐在桥旁的树荫下乘凉,等凉快透了、闲聊够了再回家做饭。  

那时村里没有电,吃过晚饭无事可做,闷热难耐时,便约上小伙伴来到村后,从桥上跳入河中,先舒舒服服泡个温水澡,再相互嬉闹扑通一番,然后从西往东,从东往西地游个痛快……


3.田园

小时候,村里的房子比较简陋,从村中看算不得美观,但若换个角度,绕到村外去看,故乡其实也别有一番诗意。

初春,柳树的枝条最先发芽,树冠上淡淡的绿意,如烟似幻,散发着朦胧的诗意美。夏、秋季节,远看小村,只见树屋掩映、绿白相间,袅袅的炊烟从树梢上、屋顶上徐徐上升,随后逐渐消散,俨然一幅有静有动、乡味浓郁的立体油画。孟浩然有诗云:“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我们这里看不到青山,但绿树绕村的景象却是真真切切的。冬天,当柳树、榆树、槐树逐一落尽叶子,只剩了枝干,远远望去,黑色的枝条后是微白泛黄的房舍与墙面,线面结合、简约素淡,好一幅生动传神的中国水墨画!

故乡的田园也自有风光。春季到夏天,田野平坦,万物苏生,秧苗吐绿,大地像一条巨型绿毯,散发着勃勃生机。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大豆圆,棉花白,玉米黄,瓜果飘香。秋天的天空湛蓝而高远——天如巨釜,笼盖大地。秋天的云是巧的,变幻无穷,如羊、如狮、如车、如船。有时一抬眼可以看到白白的、缓缓南行的人字型雁阵。树上蝉鸣鸟叫,岸边、田中蛙声不断,村里、村外犬吠牛哞。冬天的田野光秃秃的,似乎没什么好看,不过在我看来,大平原上空旷的原野也是一种美,一种素净的、广阔的、单纯的、质感的美。

那时,我们常去离村五六里的田里干活儿,虽屡遭雨淋,但也多次看到日升日落的景象,那艳阳夕照、彩霞满天的画面着实让人难忘:太阳越来越低、越来越大,天空越来越红,越来越绚烂。对此,萧红在《呼兰河传》里曾有过精彩的描绘:“天上的云从西边一直烧到东边,红彤彤的,好像是天空着了火……”火烧云(彩霞)不仅热烈美丽,本身还有预测天气的作用。当地农谚云:“云来接,龙王不得歇;火烧云,赶明儿(明天)晒死人”——我们这里,太阳将落时,地平线上如果突然涌来一片云,第二天不是阴天便是下雨;如果“彩霞满天”,第二天十有八九会阳光灿烂。我观察过多次,通常很准。

至今,我的脑海里仍时常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夏日的傍晚,我们牵着牛,扛着锨,从西北农田里往家赶,背后是落日,身边是小河,眼前是炊烟袅袅,绿树葱葱,还有隐约露出的灰白的房舍,加上村子里不时传来母亲呼唤儿女回家的声音,还有此起彼伏的马嘶、蝉鸣、鸭叫,共同弥漫成一曲乡村交响乐,在小村的上方萦绕、盘环……

——此文先后入选《2012中国散文经典》和《德州作家作品精选》

八十一片叶子

——序陈德军散文集《初冬的落叶》

邢庆杰

欣闻德军兄的散文集《初冬的落叶》将由团结出版社出版,很为他高兴。德军兄已过天命之年,这本书是他近年来秉烛夜读、辛勤创作的结晶,也是他追逐文学之旅的心灵梳理和人生品味。

德军兄是我多年的老朋友,我们既是禹城老乡,又是喜欢码字的文友,认识近20年来,虽无过密交往,但一直也没断了联系。在多年的交往中,德军兄给我的印象始终是谦谦君子的形象。他性情醇厚,待人诚恳,举止儒雅又不乏幽默感,在文友圈里人缘爆棚。

德军兄一直从事教育教学工作。多年来,他在工作岗位上恪尽职守,潜心钻研,在教学科研领域颇有建树。工作之余,他坚持文学创作,时有文章在《时代文学》《当代小说》《鲁北文学》《当代散文》《齐鲁晚报》等报刊中崭露头角。他还经常有作品在各级征文比赛中获奖,部分散文作品被编入《中国精短美文精选》《齐鲁文学作品年展》等权威选本中。几年前,他的散文集《享受阳光》出版,在业内广受好评。

《初冬的落叶》共81篇文章,分为“白塔寺的古槐”“故乡的雨季”“第一任老师”“阳台上看日出”“人生的体积”“走进保护区”6个部分,小标题均出自散文题目。全书读下来,感觉最突出的特点是忠于生活,是真实。他用真挚的感情写出了真实的感受,记录了真实的景物,发出了真实的议论,说出了真实的见闻,呈现着作者真实的观察、思考与感悟。

德军兄散文的题材可谓内容丰富、异彩纷呈又各具特色。有的因物而感,借景抒情或借景析理,融描述、抒情、议论于一体,不经意间拨动着读者的心弦,如《渤海月色》《白塔寺的古槐》《广场上的写字老人》等;有的对家乡景色、风物人情、民俗习惯等生动描述,抒发浓浓的思乡之情,很容易让读者产生共鸣,如《故乡的雨季》《五月槐花香》《诗意的故乡》等;有的用深情凝练的语言,截取生活片段,或直接或间接,生动地描写亲子情、夫妻情、手足情、师生情,传递着人间的至情与真爱,让人看了动容,如《永恒的怀念》《第一任老师》《雨中的情意》《第一次出远门》等。

他的笔下还有风物、古树、老人、经典书、纪念馆等,笔调或轻松或庄重,心态或愉悦或激昂,看后让人更加热爱自然、珍惜人生,细细品味能获得多方面感受,如《十笏园小记》《董子读书台》《走进颐寿园》等;他的文中也有对生活的一时之感,有对生命的集中思考,在娓娓描述和精当议论中阐发人生哲理,引发思考,耐人寻味,如《相遇是缘》《婚姻的境界》《善用善心》等;他还有部分游记类散文,在这类文章中,德军兄把记叙、描绘与思考、抒情有机结合,在描摹景色中融入情思,着力展现风物神采,给人身临其境之感,如《到韶山》《感受孟良崮》《范公故里行》《走近苏禄王》等。

德军兄将散文集取名为《初冬的落叶》,是非常贴切的。其实,每个人都是一片叶子,人的一生,都是从树梢往下飘落的过程,无论中间有怎样的华丽转身或风雨飘摇,最终都要叶落归根。这81篇文章,何尝不是81片叶子,在经历过风,经历过雨,经历过春光的明媚和烈日的炙烤后,每一片叶子都变得成熟而独特,在书中,在文字的汪洋大海里,弥漫着属于自己的芬芳。

(邢庆杰,德州市作家协会主席,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小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





作者简介

陈德军,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德州市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禹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禹城市教体局教科所所长,山东省教育学会理事,山东省教科院访问学者,山东省教育科学规划学科专家。

作品散见于《时代文学》《当代小说》《当代散文》《西部散文选刊》《鲁北文学》《齐鲁晚报》《德州日报》《德州晚报》等报刊中。有16篇散文在各级征文或大赛中获奖,7篇散文被编入《中国精短美文精选》《齐鲁文学作品年展》等选本中,著有散文集《享受阳光》《初冬的落叶》二部。


德州日报全媒体出品

编辑 | 李玉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