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当一个诗人

五岁的女儿小米问我：天为什么蓝？

我说：天愿意蓝，就蓝了呗。

她又问：海为什么咸？

我不想当一个诗人，

我说：雨水将大陆表层的矿物质

带到了大海；海底火山爆发

将地球内部的矿物质给了大海……

她又问：那天和海为什么一起蓝呢？

这咸味，就是我们吃的盐吗？

我想了想，喝了一杯酒，

说：宝贝儿，你该睡觉了。

我不想当一个诗人，

说什么天和海的蓝，是绝望的蓝，

海是上苍眼中落下的一滴苦涩的泪。

我没告诉小米的是：海将更咸，

因为海底还有那么多没有爆发的火山；

天将更蓝，因为还有那么多人，

一生也没有挥动一下心中的翅膀……

昆虫的趋光性及其他

我有一位亲密的写小说的邻居

总对我说：你有将自己的缺点

说成优点的能力

我点头，说：这取决于一个人的

天性，和他对标准答案的怀疑

我和他谈起昆虫的趋光性

昆虫趋光是正常的，这可以

算作昆虫的优点

比如飞蛾扑火，这也是它的天性

你将几条草履虫

就是那种像我们人类穿的

草鞋样子的小虫子，放入

平躺的透明玻璃瓶中

在瓶底方向点亮一根蜡烛

你看它们就集体向瓶底冲去

没有一只虫子回头，它们爬，爬

它们隔着玻璃望着烛光死在瓶底

狭窄的瓶口始终敞开着，但瓶口

黑暗。它们死于自己的趋光性

像我这种有缺点甚至有缺陷的人

总是一意孤行——也就是你说的

一条路走到黑的人——也许

就找到了生路

哦，你要试着去理解走夜路的人

他的心——自己就会发光

鸽  子

最后

只要有一只鸽子在地球上面飞

我就会写出我最后一行诗

为什么不呢，哪怕它已没有落脚的地方

地球已不存在。那你去吧鸽子

在蔚蓝的天空划出你

虚无的线，也是

一行

在深夜照一下镜子

在深夜

在自己最深的夜里

你照一下镜子

这个人是

谁

你照一下镜子

在人最深的夜里

在白天

魔幻的镜子上你继续漂浮

无  题

有些星星已陨落很久

人类依旧在它们的余光下生活

有人说这类似于欺骗

但这是天文学中的事实

人必须仰望高于自己的东西

虽然有以光年为计算单位的距离

但比起拥挤的人群并不遥远

虚空中的光辉类似于信仰

某些人的信仰

让自己度过了澄澈的一生

而空气中飘下的几乎不存在

又无处不在的灰尘

我不知是谁的灵魂

在冬天想念一位故去的朋友

我不会去看你

就像一座山知道一座山

就在那里。可是，不会去的

不会动一动

相见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你能想象两座山勾肩搭背的样子吗

一样的落叶已说尽彼此的秋意

一样的雪就要落下来了

山在哪里

哪里就寒冷就洁白

雪无声无息落下彼此的消息

山就在那里，我有一块有意思的

石头，还没给你看

不要把噩梦中的人叫醒

不要叫醒他

让他把噩梦做完

最好让他自己惊醒

起身按着怦怦乱跳的心脏说

吓死我了

幸亏是一个梦

然后睡去

如果他在梦里叫喊

不要理他

让他握紧自己的手

让他自己平静下来继续

把噩梦做完

如果你叫醒他

他会把你当成梦中的人

他会发现天亮了

他起身

但他不知道他清醒地走进

一个真实的噩梦中

永安公墓的蝴蝶

太多了——哪儿来的

这么多好看的蝴蝶

哦，一群会飞的花

在一束束鲜花之间飞

翅膀快乐，花瓣美丽

其中的一只仿佛见过

我站在妻子的墓前

捧着一束香水百合

我知道

这只蝴蝶落在的

黑色大理石墓碑的这个位置

将刻下我的名字

这只蝴蝶礼貌地飞起

下午的阳光还好、还好

还没到，暮色降临的时候

我没有三月没有十二月

我没有三月

上帝已将它拿走

将我的母亲和童年以及春天

突然拿走

甚至不让我再看一眼

三月是一块空白

即使是一块空白

上帝也要再次拿走

将我母亲一样的妻子母亲一样拿走

将我的女儿的童年和春天一块拿走

再次

将空白变成虚无

我没有十二月

上帝在冬至的这一天

拿走了我的父亲，拿走了

这个给我姓名和骨头的人

上帝怜悯我

在第三天

将他的骨灰还给我

我没有十二月

却有一场命中注定的

亲爱的雪

草

有时我也和草一样弯腰

比如说扶起跌倒的两岁的女儿小米

比如说伏在渐渐变冷的父母身上痛哭

当然，也有与妻子纠缠的时候

两根草绞在一起，多么绿

哦，大多时候是在阳光下月光下站立

特别是雨后，一阵微风吹过

我轻轻摇晃

想起早年割过我的镰刀

会有几粒露珠，滑落

但你不会懂得，那一阵从青葱

到枯黄的颤抖

你还好吗？镰刀

（原文载于《人民文学》2021年第2期[责任编辑  刘  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