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宁生诗两首·诗评|杨柱山:诗魂·舍利——漫谈王宁生诗集《含羞草》


写给自己的皱纹(外一首)

□王宁生

年轻时,没和我享过一天福

老来,匍匐在我的额头

陪伴我忍受孤独

寂寞中,默默聆听

我思想的轰鸣



我所经历的风雨和苦难

你都记在心里

抹也抹不去,抚也抚不平

那一条条沟壑里

储满了爱的结晶


这辈子虽没和你处够

却又不忍霸占你的自由

等我向天堂启程的那一刻

我会在生命的尽头

为你递上深深的祝福



肋  骨

有的

可以做成

填平

欲壑的菜肴


我的

却另有使命

敢为正义

插刀


诗魂·舍利

——漫谈王宁生诗集《含羞草》

□杨柱山

拿到王宁生先生新出版的诗集《含羞草》,贸然写下这题目,内心颇惶悚,这个中因由自然是还有点自知之明的缘故。

题目来之宁生的诗:我把/我的思想/我的修养/我的人格/我的灵魂/我的热血/我的傲骨/统统嵌进诗里/然后/烧掉/如能得到/几颗舍利/今生/足矣

中国是诗的国度。中国象形文字的独特性和神秘性,本身就是对客观世界形象的摹画和诗意的把控,是诗歌的源头和滥觞。如中国早期的诗歌《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肉。易卦爻辞《贲》:贲如/皤如/白马翰如/匪寇/婚媾。《屯》:乘马班如/泣血涟如。《归妹》:女承筐/无实/士刲羊/无血。《伊耆氏蜡(䄍)辞》:土返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等,寥寥数语,情致神采,跃然纸上。

古人尚诗,故诗三百称‘诗经’,被奉为圭臬。尝言: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诗,志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是诗人心存至诚纯正,有所寄托,外感乎物,情动乎中,故发乎声,是诗乃诗人至纯心灵里流淌出来的歌。

我敬畏诗。窃以为,中国汉字充满诗情画意的独特呈现方式,兼具形而上的‘道’与形而下的‘器’的双重性——即灵与肉的统一性和诗性的特质。汉字通过诗意的组合排列,便具有了一种令人敬畏的超自然的神秘力量,蕴涵着类似文字宗教的意味。

和宁生的结识,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因为工作关系,我和宁津的年轻业余作者们接触频繁,其中就有王宁生。他当时在卫生局从事文秘工作。不仅诗写得好,还是个文静漂亮的令人嫉妒的帅哥。灵魂和外表一样清爽干净,纯粹明亮。一群无知无畏的年轻人,逢作一处,辄评今论古,谈诗说文,无知无畏,大有天下舍我其谁的气概。宁生腼腆,不善豪言,但诗却写得有气势,胸中有块垒之气。

那是一个充满诗意的年代。那是一段被汹涌的文学涌潮瞬间淹没的梦幻时代。或者说,诗意是从那代人(不仅仅是浪漫的年轻人)充满诗意幻想的眼睛里反映出来的。人们对文字的崇拜,有一种近乎宗教般的狂热。他们在诗意文字的表述中,似乎发现了一种崭新的生活和希望的可能性。

然而,激情澎湃的浪潮稍纵即逝,涌潮退却的沙滩上,惟余寂寞空洞的五彩贝壳和顽冥疲惫地卵石,狼藉地散落在边缘化的沙砾中苟延残喘。曾经被‘诗和远方’诱惑的热血青年,于是各自走散,那场青春的诗歌盛宴,也阑珊落幕。

宁生弃文从医,一丝不苟地当起他的骨科医生,并且在专业领域有所建树,终于在医道上小有名气了。再次用操手术刀的手捡起写诗的笔,已是三十多年之后了。

他把准备付梓的诗集初稿拿给我看,着实令我眼前一亮。再次出手,面目依然不同凡响,且愈见文笔沉郁老辣,寄寓雄浑渺远,谋篇匠心独运,剪裁短小精悍,字句铿锵有力,凝练隽永,掩卷遐思,更加令人回味无穷了。

原想写篇序言,后来,觉得培元比我更合适。他俩同龄,八十年代都在卫生局,一起共事,朝夕相处,又同时写诗,且诗写得都有模有样,时有新作见诸报刊,崭露头角。比肩切磋,齐头并进,自然深谙个中三昧。培元后来由诗转写歌词,一发而不可收。同时还写出几部清唱剧来,成绩斐然。有他推介,写出来的文字自然味道和蕴涵也便大不一样了。

看过宁生的诗,在我一个诗歌‘槛外人’眼里,感觉拿在他手中的笔俨然像手术刀,更加沉稳坚定,犀利痛快,层层剖析,刀刀见骨。他的诗,节奏明快,思致跳跃,不拘形象,重意写神,句不求华丽,但求鲜活响亮,简洁,纯粹,字字铿锵,像打铁师傅锤下迸溅出的耀眼钢花,金星四溅,灼眼,烫心。

他的诗看似漫不经心,随手拈来,扯一片枫叶,握一豆烛光,抓一只飞蛾,点一滴旭日……语言澄澈明净,取像别具妙谛,看似寻常事物,却蕴含着深刻的哲思意味。玲珑剔透,简洁爽快,每个字都在跳跃,有一种撞击灵魂的力量。

像《烛光》:虽然/我如豆的烛光/照不透长夜/拼死/也要把黑暗/戳个窟窿。《飞蛾扑火》:我知道,这一去/将是生命的终结/可我太爱这光明/信念,支撑我飞身一跃/与其在黑暗里苟活/不如为光明而‘壮烈’/从此,我浴火的灵魂/告别平庸,奔向圣洁。

从这些闪光跳跃的诗句里,让我们看到一颗追求灵魂的纯粹,拒绝平庸,向往圣洁光明的灵魂的躁动与渴望。

他的诗不重个人琐细情绪的低吟浅唱,更缺少朦胧的幻纱装裹和晦涩的谵妄呓语让人猜谜,短小精致,直截了当,看似直白,却别有深意,类似释家的当头棒喝。简洁而不简单,单纯而不单薄,直抒胸臆,扣击心扉,不容含糊。取材不求宏大,甚至不重完整铺陈敷事,多用‘比’‘兴’手法,但取寻常的生活场境或断面,窥人之未见,发人之未言,平中见奇,以小见大,滴水耀日之光,芥子涵道之妙。凝练,精致,激情饱满,洒脱跳跃,寄意邈远,超然物外。冷峻常含轻俏,沉郁不乏隽永,似太极招式,举重若轻,紧要处,顺势点拨,四两千斤。寄托深邃,言短情长,意象诡谲,匪夷所思。

如《旭日》:光明/终于战胜了黑暗/世界/喜极而泣/看地球的腮边/挂一颗/带血的/泪。

以一滴喜极而泣带血的泪,状战胜黑暗的旭日,是何等的痛彻,又是何等的沉郁深邃,非情真至切,难为斯语。

他的诗是有骨头的,不光是一坨颤栗的肉。不知是否因为职业的潜移默化,所以,诗才写得瘦骨嶙峋,坚硬挺拔,很少赘肉。有时,似乎透过薄薄的一张皮,就能感到诗的坚挺的骨头。令人觉得他的诗从灵魂到良知都是有坚硬的骨头支撑的。这或许就是诗人的傲骨吧!如《诗》:我/的/诗/很/瘦/骨头/却很硬/只会/向正义/敬礼/绝不/向邪恶/弯腰/即使敲碎了/骨中的磷/也会在/黑暗中/燃烧。

这或许可称之为‘精神的骨头’,抑或说所谓‘风骨’吧。

如《枫》:为捍卫脚下那方沃土/拼命在与寒霜苦斗/洒满腔热血/把锦绣江山绘就/秋风漫过阵地/灵魂把防线坚守/看碎一地铠甲/萧瑟中,挺立一身风骨。《假如——我的人生留言》:假如,假如我死去/请把我的骨灰施入泥土——/润红花绿叶,装扮河山/使田肥土沃,献我一腔纯情/把我的角膜移植给活着的人/我热爱光明,一刻也不愿在黑暗中停留/把我的神经移植给跋涉者/身躯躺下,灵魂却不愿驻足/我的心脏,我的喉管,统统捐献给人类/给生命供氧加油,为真理呐喊高呼/至于大脑,就让它死去吧/因为它太过于迂腐——/它不会趋炎附势,它不会拍马奉迎/它不会见风使舵,它不会狗苟蝇营/爱世界,我爱得深沉/爱人生,我爱的真诚/满腔热血,沃我家乡故土/一缕青烟,回归浩瀚苍穹/许多年后,也许你记不起我的形象/看漠野上点点磷火/——那是我给前行者照明。

读这样的诗,会令人不禁挺胸正襟危坐,一股豪气从骨缝里冒出来,不觉间热血贲张,浩气填膺。

借用禅者的偈语曰:‘文章有皮有骨髓,欲鬼此语如鬼禅;我从诸老得印可,妙处可悟不可得。’

他的诗,意象奇崛,独辟蹊径,汪洋恣肆,无理而妙。像描写爱情的《红叶疯了》:当红叶疯了的时候/爱情,就傻了/当爱情傻了的时候/心,就溶化了/当心溶化的时候/世界,就不存在了/世界不存在了/爱情,还傻傻地傻傻地/站在火红的/枫树下……

通篇不在物象而在情态,避实就虚,状象外之象,抒情外之情,却尽得超然物外,空灵玄妙之旨。像一幅纵情泼洒的泼墨写意,酣畅淋漓,浑然天成。《母亲》:一想起母亲/我的眼里/就溢满了泪水/想为母亲/写首诗/话未出口/我的笔/先跪在了纸上。

情真意切,感情真挚,一个‘跪’字,正道不尽古今多少拳拳赤子无限感恩之心。

他的诗除了凝重沉郁寄情邈远之外,亦不乏轻俏婉丽,如《早春》:真想给大地/安上一个环/提起来/放到春水里一蘸/世界/就刷地一下/全绿了。《春》:泛青的柳丝/像一条条/垂钓的长线/伸向大地/——解冻的湖面/清早儿/大伯下田去了/去摘那个/咬钩的/春天。

读这样的诗,令人仿佛感到阵阵清风拂面,连肉体带灵魂都染成透明的淡绿,原野上,恍惚有个头上簪着野花的赤脚女孩儿轻轻飘过,田埂上湿漉漉的脚印,散发出温馨的春的气息……

这或许就是古人所说的‘思无邪’吧。

宁生诗的显著特点是简洁、明快,立意奇崛,语言干净利索,鲜活跳跃,或思致精妙,或寄托渺远,发人之未见,言人之未言。令人读来眼前一亮,拍案叫绝。掩卷遐思,回味无穷。他的诗,深得中国传统诗歌之三昧,却能敷陈出自己的一番面目,别成一格,实属不易。足见其在继承传统和创新诗格上的努力与坚守。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古今之成大事业者,必经三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沉寂多年,灯火阑珊,是诗在寻他,还是他在寻诗?暮然回首,他竟然把这样一本清新好看的诗集捧献回馈给文坛。感谢他把久违的阅读愉悦毫不吝啬地重新奉献给读者。

2020,6,11


作者简介

王宁生,上世纪50年代生,山东宁津人,骨科医师,德州市作协会员,作品见《青春诗歌》《中国风》《北京青年报》《山东诗歌》等报刊及文学网络平台,出版诗集《含羞草》。

德州日报新媒体出品

编辑|李玉友

审核|朱代军  终审|尹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