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 | 守护“星星的孩子”


开栏的话

听潮起潮落,见百态人生。即日起,本报开设《听见》专栏,采用第一人称口述实录的形式,以真诚质朴的笔触记录各行各业平凡人感人至深的故事。敬请关注。



1994年3月,在北京做康复训练的时候,我带着大儿子明明坐公交车,他前面坐着一个女人,一头长发又黑又亮。

明明突然一把抓住她的头发,用力地扯下来一绺,女人回过头来,啪!给了孩子一巴掌,“你是不是有毛病?”

我赶快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孩子是孤独症。”

“胡说八道,长这么精神,在这装疯卖傻。”

她打孩子,还不依不饶,我又心疼又委屈,从座位上站起来想说点什么,又无奈地坐下,起来又坐下,始终没有说出口,最后把委屈咽进了肚子里。

自从有了明明,我吃了数不尽的苦,习惯了说“对不起”,习惯了隐忍。

你的孩子是孤独症倾向,病因不明,要终生治疗

我1961年出生,老家是武城李家户镇代庄村的,姊妹6人,排行老三。1979年,考上了德州医学专科学校,毕业后成为德州市妇幼保健院的一名妇产科大夫。

27岁那年,我结婚了,丈夫叫王安明,比我小3岁,毕业于东北电力大学,是个高级工程师,在国网德州供电公司工作,我们的小日子比蜜甜。

哇……伴着一声响亮的哭声,31岁那年,我们终于迎来了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取名王猛。孩子的到来,给一大家子增添了无尽的欢乐,安明四处奔走相告。

可惜好景不长。

孩子1岁半时,出现了很多异常行为:不会说话,跟他说话时,他的眼睛几乎从来不看我们;经常抱着我的一件花裙子使劲儿闻,在街上看到陌生人穿着同样花色的衣服,也会立刻扑上去闻;把衣服或者毛巾一角抓在手里,不停地转;眼睛盯着飞舞的雪花一动不动,趴在地上看飞速旋转的车轮,兴奋得直拍手……

我想,孩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想去医院看一看。丈夫说我神经太紧张。我娘和婆婆也都劝我别瞎想,“老辈子也没见过哪个有病的孩子长得这么好,听力也没问题——孩子就是说话晚。”

但我是学医的,有一种职业敏感,无论如何,让医生看看总能放心,我就背着家人带孩子去北京看病。

先后找了5家响当当的医院,到每家都挂三四个专家号,医生的诊断不尽相同:有的说脑发育不全,有的说让继续观察,也有的说没什么问题。

其中一位中医说,这个孩子就是语迟,没准是个天才呢。

1994年2月的一天,我到了北京大学第六医院,挂了杨晓玲大夫的号。她诊断后直言,你的孩子有孤独症倾向,病因不明,要终生治疗,应该是和大学无缘了,最好及早做康复训练。

医生这是给孩子判了“无期徒刑”,他将永远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感觉自己被一棒打倒,当场就哭了,坐在那里半天不动,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苍白无力。直到下一个病人进门,我才不得不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诊室。

我瘫坐在医院走廊的连椅上,大脑空空如也。

这个时候,儿子不停地点手,在我面前一圈圈不停地旋转,转得异常高兴,连喊带叫。

等缓过神来,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带着他到了可以做孤独症康复训练的北京市国济儿科研究所。下了公交车,儿子在地上看见什么,不管是不是垃圾,都往嘴里塞,我没有制止,只要没有生命危险,愿意干嘛就干嘛吧。

诊断结果不是白血病,我在诊室门口大哭,我的孩子能活了,活着就行,只要活着就行

我二姐叫李国凯,在北京做烤鸭生意。她租住在南樱桃园的一间车库里,十几平方米,没有窗户,里面有一张大通铺,我跟儿子和姐姐还有她店里的几名工人,晚上就挤在这张床上睡。

有一次做康复训练,孩子先是匍匐前进,然后从一个滑梯头朝下往下滑时,嘴里冒出两个字:“妈妈”。

我一下子愣在原地,随即高兴地抱起孩子,眼泪鼻涕一块流出来。

我坚持带孩子在北京训练了3年,这期间,跟老师学会了各种培训技能。

回到德州,除了康复训练,还试过各种偏方。第一件事就是改名字,猛字不好,改成了明明。

一位中医说吃猴脑能以脑补脑,找不到猴脑,兔脑也可以。我们找到兔子,把兔脑取出来,放到微波炉里烤,烤熟后压成粉末给孩子吃,孩子一连吃了40天,看着似乎比以前精神了不少。

1999年,我怀了老二,怀孕27周的时候,又带着明明去北京星星雨教育研究所培训了11周。

期间,明明身上出现了一块块的淤青,我带他到北京儿童医院查血,初步诊断为白血病,需要做骨穿进一步确诊。

丈夫接到我的电话后第一时间赶到北京。等待骨穿结果的3天最为煎熬,我们做了最坏打算。他说:“我现在就赶回去卖房子,不管孩子能活几天,咱砸锅卖铁也要给儿子治。”

诊断结果出来了,明明得的是血小板减少性紫癜,是一种普通的血液病,不是白血病,真是万幸!我在诊室门口大哭起来,起码我的孩子能活了,活着就行,只要活着就行。

还有一次,我带明明去医院做听筒训练,做完出了医院他就跑,我大着肚子追不上,眼见着孩子跑没了。

我打了110,结果民警还真帮忙找到了。

明明跑到一家超市乱抓乱吃,人家跟他说话,他不理,售货员也报了警。

我赶到超市后,拖着肚子,哐当就跪下了,给售货员磕头,“谢谢你们让我找到了儿子,对不起对不起,他是孤独症。”

找到孩子后,我赶紧通知安明别来了,这时候他已经坐火车到了河北沧州。

2000年11月26日,我生了老二乐乐。明明感觉自己失宠了,看见东西就摔、就砸,一有机会就掐弟弟、打弟弟。为了能有更多时间陪明明,乐乐生下来10多天断奶,一岁四个月就上了幼儿园。

有一次,我们两口子领着两个孩子买汉堡,俩人一人一个。明明几口就吃完了,吃完伸手就抢弟弟的。弟弟不给,我和安明不约而同地一起帮明明抢。弟弟气坏了,把汉堡放在脚底下使劲踩,回家跟姥姥、奶奶告状,说自己不是亲爸亲妈。

我们总是偏疼明明,看见他高兴,我们就高兴。

有一个孤独症的孩子是一场灾难,可看着一群这样的孩子,是一种责任

回德州以后,为了能让孩子上学,我们想尽一切办法,聋哑学校、盲校、特教学校、幼儿园……能想到的地方都送过,可没过多久孩子就被退回来了。在北京做康复训练的时候,认识了5位德州的孤独症儿童家长,他们也面临同样的处境。

不为别的,只为了孤独症的孩子有学上、有快乐、有尊严。2005年3月5日,我在市妇幼保健院一楼租了一处84平方米的房子,雇了3位老师,成立了新语特教学校。

后来,很多家长都把孩子送过来,我理解处处吃闭门羹的滋味,不忍心拒之门外,就照单全收了,我和丈夫把所有积蓄都拿出来,从不忍心收家长1分钱。

我们没钱,就让老师充当孩子的保姆,跟着家长到一些知名的培训机构“偷师”。老师培训回来,就改进课程,改一次,孩子就有新的起色。这些年,资金再紧张,老师的培训从未停过。

我们学校的老师都是好样的。他们身上几乎都有伤,最严重的一次,一位老师当场被孩子一拳打休克了,醒了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那个孩子没事吧?”还有的老师手被打骨折,头皮被揪出血、身上被咬得青一块紫一块……但他们依然不舍得离开这群孩子。

每次到学校,孩子们都会高兴地喊我“校长奶奶”,跑过来亲我、让我抱。对于一个母亲,有一个孤独症的孩子是一场灾难,可看着一群这样的孩子,是一种责任。我想聆听来自星星的语言,希望能做那个陪伴他们理解这个世界的导游。

现在学校一共有100多位老师、700多名学生,大部分是孤独症的孩子,还有唐氏儿、脑瘫患者。另外,还有一部分是送教上门的学生。

2018年冬天,一位热心市民跟我们联系,说一名家住德州经开区袁桥镇的残障儿童需要帮助。我决定去看望这个孩子。

一进门,我就愣住了。一家三口住在店铺楼上的杂物间,地上摆满了货物,3个人的衣服全都堆在一块吊起来的木板上,悬在屋子中央,给人沉重的压迫感。

妈妈因病去世多年,爸爸替人看店,独自抚养上小学的女儿和有重度残障的儿子。已经上六年级的女儿,只能横靠在两张床中间的泡沫板上。爸爸白天工作时,儿子就独自待在楼上小床上,无人陪伴,更没有任何生活质量可言。

我把孩子扒拉出来,紧紧地抱住他。

这样的孩子到底还有多少,他们都在哪里?我们一定要把他们找出来,能入学的入学,不能入学的送教上门。

4年来,我们送教小分队从最初的3个人,增加到现在的41人,累计为268名残障人士开展了约25730小时送教上门服务。

办学这些年,缺钱、没有固定场所一直困扰着我们。学校前后搬了6次,除了16周岁以下的孩子有残联、教育部门给的专项补助外,其他大龄孩子没有资金支持,但我们却不能放弃他们。所幸,社会上越来越多人关注到我们,前两年市政府还专门为大龄孩子列出了教育经费。

一晃就是17年,我们历经风雨,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了。不是因为有希望才坚持,而是坚持了才有希望。

每年9月份开学,都有大批孩子进入普通的幼儿园、小学随班就读。大龄的孩子可以做手工挣点零花钱,包括明明在内,4个孩子找到了工作。看到这些,我就有了坚持下去的信心。

丈夫突发脑溢血,在重症监护室的第一天,医生就下了病危通知书,我的世界再一次天塌地陷

我老公为人风风火火,很外场,办事能力强,是家里的顶梁柱。

我们的感情越来越坚固,全是因为明明,因为这个特殊的孩子。

老公总想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把最好的给明明。

孩子的尿布全是他洗。有一次,他同学到家里来,他正在洗尿布,同学还笑话他。

知道孩子是孤独症以后,我们更加珍惜这个孩子。

除了爱孩子,这些年,安明对我的工作也是鼎立支持,他是我的依靠,是我的精神支柱,因为有他,我才迈过那么多道坎儿。

2020年6月1日,安明下班途中突发脑溢血,被紧急送进市人民医院,住进重症监护室的第一天,医生告诉我,“病人病危,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一下子跪倒在地,我的世界再一次天塌地陷。

进了重症监护室,我紧紧抓住他的手,“安明安明,你一定要醒过来,我和两个孩子都等着你呢。”我能感觉他也在握我的手,我始终坚信他一定不会抛下我们。

回到家,我准备好棉棒、热水,把香油倒进一个小瓶里。每天可以进重症监护室探视几分钟,我先用水把他的嘴唇蘸一遍,然后用棉签给他擦擦牙,再擦擦舌苔,最后用香油抹抹。每天如此。

过了几天他能说话了,意识恢复了一些。当时重症监护室里气氛格外沉重,我照旧给他抹香油,在那样的场景下,他竟然跟我说:“我觉得生活太美好了。”

出院后的这两年,我们一直奔走在北京东直门中医院和首都医科大学宣武医院之间。半个月去一趟,请中医号脉,拿药调理,从未中断。

选择去北京东直门中医院看病也是为了帮他恢复记忆,每次到那我就会问他,还记得明明小时候在这看过病吗?有一次他说,“记得,国俊,你受苦了。”这话他得病以前是万万不会说的。

每次看完病坐高铁回家,我总爱倚靠在他的肩膀上,感觉像旅游一样,特别幸福,谈恋爱的时候都没有这么亲昵过。

夕阳无限好,尽管近黄昏。

现在,他的血压很稳、心态也好,逐渐好转着。

自从安明病了后,他和明明俩人都争我,我经常一手拉一个,带着他们欢声笑语往前走。

人生弯弯曲曲水,世事重重叠叠山。

只要我活一天,就会拉紧他们的手,拉紧学校每一个孩子的手不松开,一直往前走。

只要心里有阳光,生活就有希望。

德州日报新媒体出品

记者 | 芦瑞瑞 尹晓燕 孙耕

编辑 | 芦瑞瑞

审核 | 冯光华  终审 | 尹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