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如粮酿乡愁

乡愁——是我孩童时,提篮“剜菜”“惊兔”“撵鸟”的原野;

乡愁——是我夏日里,举竿瞄翅,“嚼面筋”“粘知了”的枣林;

乡愁——是炊烟绕房,娘亲催我“家来”“吃饭”的呼唤声声;

乡愁——是我的故乡,情思寄托“标志物类”消失的困惑,是父老做古、亲(乡)情难继的隐隐哀伤……

有人撰文比喻:酒,是水的“艳遇”,没有滋味的水,遇到发酵的粮食,就成了酒。而我,正是凭借与乐陵方言的“艳遇”,为自己酿出了一杯乡愁弥漫的老酒。

迁居城区几十载、已步入花甲之年的我,因方言土语的牵动,失落于老家、老街、老院、老宅、老屋、老地富(方)的童年记忆,又在我似已平静的心底,荡起了一波波乡愁的涟漪……

“行行(好好)”和“碰怕(恐怕)”,是凭语音变异而成的两个土语词组。当这两个词组浮现脑海时,我想起了在如豆油灯光中,老娘一手摇着纺车,一手捏着“布基”深夜纺线,吟诵悲歌的情景。

不知有多少个漫长的冬夜,伴随着“嗡——嗡——”的纺线声,一觉醒来的幼年的我,看着被纺车摇碎、闪现在墙壁、房檩、苇箔上的光影,渐渐听懂了老娘所吟诵的大体内容:“小白菜,心里黄,两三岁上没有娘。跟着爹爹‘行行’过,‘碰怕’爹爹娶后娘……”

老娘7岁丧母,下有一个5岁的弟弟、一个3岁的妹妹。是怎样“行行”过来的?老娘从没向我提起。可是,单单从她因缠脚缠断的八个脚趾上,就可以推断出娘亲为“行行”过所付出的惨痛代价。“溲(sou)湿偎干”的方言,是我以《母恩如天》为题、以“写下这个标题,我的心在颤抖……”开篇,“泣血”撰写的5000字的“博文”。特别是文中对老娘“碰怕”我着凉感冒,在不霍腾(抽动)被褥、将我尿湿的地方换到她身子底下,“溲(sou)湿偎干”的情形的表述,使老娘溺爱于我的伟大母爱跃然于纸,令多位“博友”为之落泪留言。

记述“醭土窝”“干浆(僵)狗”之类的方言土语,使我想到了疼我爱我的奶奶。老娘生我时,已经40岁了。是我的到来,才使已夭折过三个男孩、面临“绝户”威胁的家庭,又有了接续“烟火”的希望。 27岁守寡、带一双儿女艰难度日的奶奶,在我落生、确认男孩后,就端跪在供奉“天爷爷”的北屋墙的“天堂”前,磕了无数个响头。没顾上擦拭磕得青肿了的前额,就踮着小脚往返16里路,让有“秀才”书底的老爹,为我起了大名、批了“八字”。

为看护体弱多病的我,奶奶总是将我带到村头,在没有磕(碰)险情、没有强壮孩童掺杂的“醭土窝”、“沙土包”里玩耍。沙土中造型各异、坚硬难破的土块“干浆(僵)狗”,就是奶奶在我重复问询下,随口告诉我、不知是否“通用”的物种名称。 “缺老阴”的土语,则是奶奶在反复诅咒本村一个小名叫“叛”的人,使用率最高的“专用”土语。

“夜来后晌”的方言土语,使我联想到了50多年前的村人笑谈。当时说的是,一个有名有姓的邻村青年,出门不长时间回来后,因回答老叔“多咱回来的”问话,将才学到的“昨天晚上”说成了“坐搭碗上”,在愤怒的老叔一个耳光、外加“我让你坐搭盆上”的斥责中,忙改说土语“夜来后晌”。

在上世纪80年代的美国的国际机场,当我市的一位赴美考察者,以“努么周”的方言,作为道别语主语表述时,还着实地难倒过美籍翻译。

应该说,在每一个纯正乐陵方言(土语)条目的背后,都有着特定的地域范围、演化出处、伤感或开心的典故。60岁以上经历过贫困、动乱的老年人,接触各自熟悉的方言(土语)时,引起对旧时、旧事的回忆、诱发各自乡愁的机率自然就多。

以往,我不知道“怀旧”与“乡愁”的关系,甚至,对自己的某些所作所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包括:8年前,为何执意向村领导讨要几分耕地? 8年中,为何不顾家人劝阻、每个周末都要骑车回家,打着干农活的旗号,在旧屋、破院内呆坐多半天?

其实,自集纳《乐陵方言(土语)》以来,我与日俱增的留恋旧物 (旧事)的情节,就是在不觉间,试图留住自己的乡愁。而这一期间,《生产队的大园子》、《我与“社用工”》、《安子杨往事》,以及《感恩百人》等系列怀旧文稿的撰写,也无不浸透着我的怀旧与乡愁之情。

本文开篇中写到:乡愁——是我故乡情思寄托“标志物类”消失的困惑……

好在,还有在脑海“蛰伏”已久,包括“方言土语”在内的“原始记忆”,使我能在“潜意识”和梦境中,还原旧事、旧物、旧场景,在品味乡愁中,感知“喜逢盛世‘享太平’”的幸福,感知尊老爱幼、忠心报国是本分的伦理。

狭义(个体)的乡愁老酒,只有凭借个人对往事记忆的“陈粮”,才能在自己心底深处的“作坊”内缓缓酿造。

广义(群体)的乡愁老酒,有了“乐陵方言(土语)”的“加盟搭载”,定能“勾兑”“升华”出独具枣乡风味、绝妙醉人的醇香。

作者|杨源水  编辑|赵治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