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尤炳君:重逢

重  逢

尤炳君

甲辰年夏,由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红色宁津》一书,因采用纪实文学和活化利用历史资料的独特方式,一经发行,立即引起文史界关注。一时间,省市大咖云集,把卷问帙,热议优长,为红色文化再添一把火。作为该书第三卷《解放风云》的作者,我更是浮想联翩,心绪难平。从创作前的苦苦追寻,到与父辈们的一次次邂逅,再到创作过程中,奇妙地与已去世多年的父亲意外“重逢”,无时无刻,不让我感受到催人泪下的强大力量,无时无刻,不让我感受到那份庄重、那份神奇、那份超凡。

冀鲁边区革命纪念园主题雕塑

喜爱红色文化,是因为父亲曾是一名老兵,追寻红色历史,则起源于母亲的一个心愿。

不知道从几岁起,父亲参过军、打过仗这件事,就埋藏在心里,并在幼小的心灵上,写着大大的骄傲和自豪。直到我8岁那年,1972年腊月,年仅45岁的父亲不幸去世,但父亲曾是一名老兵的意念却深深镌刻在我心底。父亲走了,娘义无反顾地担起了家庭的重任。生产队时期,娘跟男劳力一样,起早贪黑,从不懈怠;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娘用羸弱的双肩,撑起了整个家庭。给哥成了家,送姐出了嫁。每一次我都看到,娘的热泪长流。超乎寻常的艰辛,娘早早地衰老了,60岁时,已是满头白发,腰弓背驼,百病缠身。最后的日子里,娘经常跟我讲起她苦命的童年,说起父亲的点点滴滴。有一次,娘突然停了下来,两眼凝望窗外,断断续续地说道:“那时咱,家里穷,经常吃不饱,你爸没舍得照过相……唉!谁知道他走得这么快,说没就没了……连个相片都没有,也没个念想……”老娘扑簌簌的泪水深深地刺痛了我,我知道娘要说什么,于是就暗下决心:一定要找到一张父亲的相片!哪怕是一张合影呢!

无言的承诺最有力量。我没说什么,但扎扎实实开始了行动。我推断,解放初期,父亲跟很多乡亲们一起参军,肯定是全县一件大事,一定会留下很多资料,资料多了,从中找一些照片或合影,应该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反过来想,要找这些资料,必须先弄清父亲的部队番号和参加的战役,依此才能寻根溯源、顺藤摸瓜。可是,父亲去世太早,我只记得父亲曾给我讲过一次战斗故事,而且只有过程,没有时间、地点,无法考证。印象最深的是父亲那个伤口。每次下地前,父亲都会端坐在炕沿上,娘用棉花团挤一些眼药膏,轻轻地涂抹在父亲伤口上。伤口位于右耳朵后面,有榆钱大小,常年化浓,不长头发。娘说这是被手榴弹皮擦伤的,曾请老中医用银针探试过,没测到底。正因这次受伤,经过部队首长批准,父亲回到老家,继续当起了农民。说起父亲的从军经历,娘知道得多一些。她说:“你爸四六年大拥参当的兵,见过陈毅,骑着大白马,给他们训过话。”“你爸说他打几回交手仗,场面惨得很!”“有一回,人家的炮弹疯了一样,炸起来的土把人能埋起来。你爸他们从土里拱出来,端起枪接着打。”“有一回,仗打完了,大多数人都死了,最后只剩两个人,一个是连长,一个是他。”母亲的记述,让我感受到了战场的惨烈,感受到父辈们不畏生死、敢于拼杀的英勇形象,但都是一些零碎片段,无法串联在一起,形成完整的印象。为此,我多次跟哥哥探讨,哥只记得有一次跟父亲看电影《南征北战》,父亲告诉他:“电影里打得叫运动战,指南打北,咱解放军最拿手。但有一样,行军太苦!命令一来,50多斤的枪弹干粮甩肩就走。哪是走啊,都是跑!忽东忽西,忽南忽北,牵着前面的腰带,拽住后面的战友,两腿跟木头一样,又饿又困,边走边睡。听到‘原地休息’的命令,跟接到圣旨一样,全都四仰八叉,倒下就睡,呼噜打得跟打雷一样。”这些简短的记述,虽然生动,但在历史资料里却找不到关联之处。在我查阅的历史资料里,只有大概,内容简略,没有找到我想要的,更没有当时入伍花名册,也没有照片。

父亲行迹杳然,几乎无从查起。此时,互联网已悄然兴起,于是,我注册了微博,弄清楚了百度、谷歌等搜索引擎,开始了网上求援与大面积搜索。许多好心的红色后人为我提供线索、指引道路、圈定重点。很快,一家名为山东渤海革命老区机关红色基地纪念馆的网站,让我流连忘返起来。1944年1月,宁津县划归渤海一专区,发生在解放战争期间的很多史实,均能在这里找到一些来龙去脉,特别是对华野十纵的组建、整编、出征、参加的著名战役等,记录最为详细。其中有这样一句话:“参加这次战斗的两个团,是由宁津、乐陵两县翻身农民组建起来的,战斗力很强。”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初次见到家乡的名字,看到家乡的子弟兵,竟让我哽咽良久。在查阅过程中,我都会自觉不自觉地与父亲那些回忆结合起来,仔细推敲,渐渐有了一些眉目。2017年春,正当我为一些相关细节发愁时,一位定居福建的老战士回乡探亲的消息传来,几经辗转,我终于找到了这位87岁的牛忠深老人。据老人回忆,1946年2月,16岁那年,个头很高的他报名参了军,他们牛庄村有12个人,全区120多人组成了一个连,全县2000多人组成了2个团,被编入华野十纵。老人家还告诉我,1948年9月,咱县又有2000多名新兵入伍,也同样编入了了陈毅老总的部队,前者编入28军,后者编入33军。“电视里看见的淮海战役、渡江战役、上海战役,还有福建、大小澄岛等战役的纪录片,那里面的战士,多数是宁津兵!”

老人的讲述,让我激动不已,眼前不断浮现出在军号阵阵、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宁津子弟兵们奋不顾身、英勇拼杀、奋勇向前的高大形象,这其中很可能就有我父亲的可爱身影,如果按下定格键,说不定就能找到父亲的照片呢。对父亲的深深思念,使我不止一次地想起父亲的那次小小的追悼会。父亲出门那天,村里的乡亲们纷纷赶来,里三层外三层,围在我家门前小空场上,含泪为父亲送行。村党支部书记杨长悦站在一辆牛车上,哽咽着高声说道:“尤春泉同志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他为了咱新中国上过战场、打过仗、流过血、负过伤,是咱革命的功臣,也是咱大曹村的好人……”由此我也想道,虽然父亲没有给我们留下金灿灿的纪念章,但他那至死也未曾痊愈的伤口,不就是最好的纪念、最好的军功章吗?于是,我含泪写了一篇散文《父亲的“军功章”》。

文章发表后,我像是卸下了心头重负。本以为事至于此,便足以慰藉父母的在天之灵了,但是,事情的发展却远远超出我的想象。随着全县红色历史的不断挖掘与呈现,解放战争时期另一支部队,整建制地走出历史风烟,迎着我对父亲相片的寻找,先是给了我一份意外的惊喜,紧接着又开启了我一次神奇的重逢之旅。

那是在我充分了解了这支部队之后发生的。2022年春,《红色宁津》开始着手创作,大量史料和老英雄们的个人传记,很快就让我走进了这支隐身埋名多年的神秘部队。1946年冬,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拥参”运动在全县展开,短短一个月,就集合起8000多名农民子弟兵。1947年2月,经过严格的军事训练,于11月份抵达河北武安,被改编为西北野战军二纵独六旅。陈毅专程从沂蒙山赶来,为这支“山东好汉”壮行。随后,在王震司令员指挥下,部队勇渡黄河,直扑陕甘,一路向西,先后参加了运安、宜瓦、黄龙等十大战役,相继攻克了十六座城市,于1952年2月胜利抵达新疆焉耆。从渤海之滨到天山高原,万里征途,克险攻坚,鏖战无数,宁津许许多多的优秀儿女把自己的鲜血,熔铸于这西行的漫漫征途上,一大批英雄永载史册,光耀千秋。像只身擒敌334人的特级战斗英雄傅炳绅,舍命救护王震将军的贴身警卫吴君宪,乘夜追敌屡建奇功的王传文,还有在王庄镇、永丰镇血战中,面对敌人疯狂的炮火和机枪扫射,毕金玉、菅兰坤、苑德西、李保常等英雄迎着敌人的炮火和弹雨,用鲜血和生命化作西行的彩虹,真可谓气贯长虹、勇撼山岳。

只身埋头于这些资料里,我的心在燃烧,血在沸腾,多少次泪眼模糊,多少次泣极难抑。开始懂得了在这片平凡的家乡黄土地上,虽然没有高山大川,也没有大江大河,但却有着赤胆忠心、志坚如磐的人民群众,有着革命理想高于天的可爱乡亲。只要党和国家需要,他们就会挺身而出、义无反顾。大河上下、长城内外,他们的英雄形象无处不在,他们是家乡的骄傲,是后世子孙的无尚荣耀。

在深深地感念之中,如同第六感觉一般,我正在向父亲接近。按照走访计划,在结束了对多位老战士走访后,我来到叔伯大哥尤炳哲家。大哥已九十高龄、有着五十多年党龄,是那段历史的亲历者和见证者。大哥给我讲起了村史和家史,讲到了我父亲参军时的情形。言语间,他突然停了下来,两眼紧盯着我,嗓门明显提高了:“前几天,在村里药店拿药,遇到了马庄的一个老人刘秀岭,他说他以前也当过兵打过仗,跟俺叔是战友,还在一个连里来呢。”

“什么?”闻听此言,我欣喜若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去世已整整50年了,为了追寻父亲的足迹,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挫折与失败,但对父亲执着的爱,却从未因此而减少半分,反而越来越强烈、越来越真切。

当晚,我就找到了嫁到马庄的一位族中姐姐。第二天一大早,买了牛奶水果等,骑上自行车,直奔马庄而去。在村头上,姐姐已等在那里,告诉我说:“你今天要来这件事,已经告诉老人了,在家等着呢。”并再三嘱咐我:“老人身体没有毛病,就是耳朵背,聋得厉害,你说话得大点声,喊也行。”

我随口答应着,很快随她走进了一家普通农家小院。轻步跨进北屋,西间门帘已经撩开,抬眼望去,靠南边大炕的西侧被窝卷上,正斜靠着一位老人。

“啊?”在我定睛一看之际,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脑海:个头不高,身材单薄,脸不大,方方的,皮肤有些黑。“这怎么跟我记忆中的父亲一模一样呀?”就在我略微迟疑之际,老人说话了:

“小秃呀?是尤小秃嘛?你可来了呀!俺可想你啦!”

听到这名字,我心里咯噔一下,“尤小秃?……这不是父亲的名字吗?”娘活着的时候不止一次地说过,父亲打小身材瘦小,面黄肌瘦,从懂事起就携着签筐串乡卖馒头,四邻八村的人都认识他,管他叫尤小秃。“大拥参”参军的时候,带兵首长知道他只有小名没有大号,就问清了家里的辈分,给父亲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尤春泉,并告诉他泉字是白水泉。这件事一直在父亲心里,后来病重时,还时常念叨起来。

老人显然误把我当作了父亲,那一刻,我恍若有一种自己和父亲融为一体的感觉。

“炳哲是你侄儿呀?前些天在药店拿药时碰见他了。听孩子们说你要来,这一宿就没大睡觉。你是从新疆回来的吗?”老人的这句话,一下子给了我一个明确判断,父亲渤海军区教导旅的人啊!

德州市原创音乐剧《兵出渤海湾》剧照

这时老人坐直了身子,伸出了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紧紧把住我,浑浊的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如梦初醒的我,急忙向老人解释。

“不,大爷,我是儿子,不是……”不等我把话说完,老人再一次接着说:“你现在是在库尔勒?还是焉耆?俺在西安受了伤,子弹从这儿进去。”老人指了指下颌,又转向后脑勺,“从那儿出来,命大没死。咱们一起去的那些庄乡爷们儿,多数都死在了路上……”

我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如何回答,心里却是在想:如果父亲还健健康康地活着,真是一对当年的老战友重逢该有多好啊!这时,在外面说话的妇女们听老人说岔了头,急忙进来解释,老人最后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老人属龙,1928年生,比我父亲小一岁。参军前,他跟父亲非常熟悉:“出门那天刚过了年,正月初三。俺和你爸都是独六旅16团1营3连,俺在3排6班当班长,你爸在2排5班当班长。”

一说起我父亲,老人十分动情。他说:“你爸脾气好、和气,整天乐呵呵的。会蒸馒头,常跑到炊事班帮忙;会针线活,常给大伙缝衣裳补袜子。”老人说,有一回部队打到山西的时候,出了一点事。一个叫魏宝树的战士脚部受伤,想私自回家。当部队集合的时候,发现少了一个人,便四处寻找,半天没找着,部队快走的时候,当班长的父亲发现了一丝踪迹,从一个大柴火垛里把这人拽了出来。经过耐心开导,行军时一直扶着他,吃饭时先让他吃。最后,魏宝树坚定了立场,打起仗来越来越勇敢。“你爸爸在部队里,积极上进,名声可是不孬哩!”老人不停地竖起大拇指。

整整一个上午,老人讲述了很多,字字句句,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里,流淌进我的血液中,五十年笼罩在心头上的疑云,被老人驱散得干干净净。当我恋恋不舍地起身告辞时,老人坚持下了炕,拄着拐杖把我送出门口。临了,老人的大手再一次紧紧抓住了我:“孩啊,俺问你,你爸的骨灰埋在哪啦?”老人的话再一次扎进了我的泪窝……

那天,我走了一路哭了一路。两年多来,每每想起这个场景,依然激动不已。我在想,多少年来,为了寻找父亲的照片,我先后多次在史料中与父辈们邂逅重逢,看到了众多父辈们拼死沙场、敢于牺牲、勇洒热血的英雄形象,而这次与父亲的老战友心手相牵、泪眼相看,不仅是父亲与老战友间的重逢,而且也是我与父辈们的又一次真实重逢,更是我与父亲的真实相拥。通过老人的眼睛,我似乎看到了父亲的影子,看到了在这个英雄群体里,父亲和他的战友们谈笑风生、犹如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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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玉友

审核|冯光华   终审|尹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