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范兴文:麦子与雪




麦子与雪

范兴文

刚进雨水节气,朋友圈里便有家乡人晒出夜雪纷飞的视频,直教人心头震颤——雪终究还是来了,来亲吻它心爱的麦子。我竟有些埋怨春日的急躁!这份埋怨,原是不愿它过早抢了雪的风头。春一到,雪便化作雨,麦子再难偎进厚雪的怀抱里酣眠。

拨通二弟的电话询问家乡雪况,他答:“雪下得厚实,返青的墒情够了。”悬着的心终是落了地,这个冬天终究没缺了瑞雪。可撂下电话,思绪却如沸水翻涌。雪与麦子的光影里,那些熟悉的身影总在眼前晃荡——爷爷佝偻着背踱过田埂,父亲扛着锄头一闪而过……

是啊,在我情感的穹顶下,爷爷的雪与父亲的麦子永远高悬。

“今冬麦盖三层被,明年枕着馒头睡。”这是爷爷教我的第一句农谚。是预言,还是执念?我曾揣度过:冬雪杀虫保墒,确是丰收的基石,却非唯一的倚仗;而先辈们能“枕着馒头睡”的年月寥寥,将希冀托付于雪,大抵是困顿中攥紧的星光。

爷爷总念叨他的故事。他说,没有雪,没有麦子,便没有这一家血脉。那是段泛黄的岁月:光棍汉的生涯黯淡如残烛。那年,爷爷在几亩薄田里撒下麦种,冬雪殷勤滋润,来年竟得丰收。他用一口袋麦子换回奶奶,家族的麦穗从此生根抽芽。暮年的爷爷总爱蜷在藤椅里,深陷的眼窝凝望天边晚云,絮絮叨叨埋怨老天不肯降雪。他对雪与麦子的痴,胜过自己的命。

父亲却不同。母亲并非麦子换来的,但他成亲那日,大雪漫天。凌晨四点,父亲将院中积雪扫得溜光,笑说:“瑞雪兆丰年,大雪庆新婚。”他笃信这一年必双喜临门——家业丰盈,麦田兴旺。邻人凑来麦面包饺子,母亲过门的第一顿饭,是雪夜里热腾腾的饺子香。

父亲常说:“春雨不如冬雪。”他总爱咂摸着解释:“雨水单薄,雪却复杂。冻你,教你疼;暖你,催你长。不受冻,根扎不深;不经暖,苗活不成。可冻要熬得住,暖要挺得直。”想来我这株麦子,便是在这般道理里拔节的。

父亲育有三子,我是长子。他用麦穗堆砌的砖瓦为我们盖房娶亲,在生活的风雪里榨干自己,哺育三株孱弱的麦苗。生意折本那年冬,他踩着积雪离家谋生。麦收前夕必归,将收麦视作头等大事。金黄的麦浪边,他点燃自卷的旱烟,眯眼望着起伏的穗海。“瞧,扑倒的麦子总会爬起来。”顺着他枯枝般的手指望去,确是如此——风过时,粗壮的、细弱的麦秆都绷紧了脊梁,倒伏的姿态里藏着破土而起的狠劲。回望父亲,恍觉风中佝偻的他,也是一株倔强的麦子。

上高一的那年冬天,天气特别冷,飞雪不知飘落了几次。有一天,父亲冒着大雪给我送来母亲夜里赶做的棉夹克,棉夹克的样子和厚度,是任何地方都买不到的。因为我们正在上课,父亲冒冒失失的闯进了校长的办公室,他不知道人家是谁,留下我的班级和姓名,要求这位老师尽快把棉衣送给我。校长送给我棉衣的时候,问我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竟然有能力买起这么漂亮的棉夹克。我一紧张,随口说道:“他们是种麦子出身。”惹得大家都笑了。

我考上大学那年,父亲指着晒场的麦堆说:“今年麦子不还账,给你交学费。”望着满地金粒,眼眶发烫——我不正是粒待播的麦种么?若不长成,怎对得起父亲这护苗的厚雪。

晒麦需毒日头。母亲攥着系红布的木棒,整日驱赶偷食的雀鸟。我递去凉白开,她仰脖灌下,催我:“回屋念书去。”翻遍课本寻不着半篇写麦子的文章,只鲁迅的《雪》在泛黄纸页间泛着冷光。那年月没有网络,麦香与雪魂在胸腔翻滚,却寻不着落笔的孔隙。

岁月哗啦啦翻页。爷爷与父亲相继化作黄土,母亲也驼了背,家中麦田流转给大户,我从此远走他乡。离乡的岁月里,雪渐渐淡出心田,仿佛馒头皆由虚妄蒸成。直到同乡捎来口信:“今年收成好,全仗去冬那场大雪。”霎时间,麦浪与雪絮在泪光中汹涌,赶不尽,驱不散。

今岁家乡又飘雪,无论疏密,终归是雪,是覆在麦田上的精灵。

该给九泉下的爷爷父亲捎句话了:儿未忘却麦与雪。城里的柏油路长不出麦苗,可我仍是株麦子——一株种在钢筋林里的麦子。人生的雪四季飘洒,于我皆是瑞雪。纵远离井田麦浪,也要顶着沉甸甸的穗,朝着日头疯长。麦芒终将刺破冻土,向着苍穹揭竿。

此刻,胸腔里涨满呐喊:我念着雪,念着雪下眠着的麦子;我敬这雪,敬这育出锋芒的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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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玉友

审核|冯光华  终审|尹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