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牵挂 / 张世增

牵     挂

作者 张世增

一年一度的清明节,我回到老家给过世的父母及张氏族人上坟。过后的几天里,时常想起老父亲的音容笑貌,几十年前的旧事,又像过电影一样在眼前浮现。不由得心酸,于是拿起笔写下我和父亲的故事。

这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便是我的父亲。父亲身材高大,外表温柔,内心却十分坚毅。他有着一双粗糙的手和满是岁月痕迹却又带有一丝清秀的脸庞,眼神总是那么善意、明亮且慈爱。父亲的身体特别好,好到什么程度呢?在历次挖河打堤的过程中,他都是一名骨干;庄稼地里的农活,他也是样样精通。为此,他还被小队上的社员选为生产队副队长。

话说40多年前,那时我才20岁。有一个冬天的傍晚,我从县医院进修学习回家,走到家胡同南头时,看见父亲正在刨一棵长得茂盛的榆树。我问他刨这个干嘛,他抬头只是略带笑意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却喘着粗气问我:“你怎么今天过午就回来了?”我说:“回来看看。”我的话似乎还没落音,父亲就扛起大镢说:“走,我们回家。”这时天已是傍晚时分,地面已有些模糊。父亲扛着大镢在前头走,我赶着一辆一边有脚蹬子,另一边只有一个铮亮轴子的“洋车子”紧随其后。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地跟在父亲后面走了,猛然发现本来腰板挺拔的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有些佝偻了。看着父亲那历经岁月风霜、坚韧中已显沧桑的背影,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阵酸楚。

回家后,我问母亲,父亲刨树干什么。母亲面带微笑,却深情地说:“给你盖房子娶媳妇。”听后,心中又是一阵酸暖。

晚饭后,我和父亲紧挨着睡在一个大土炕上。父亲白天太累了,不大一会儿的工夫就睡着了。我可能是好久没有回家的兴奋,也许是土炕的温暖气息唤起了儿时的记忆,久久不能入睡。

天已过半夜,我依然没有睡意。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一个问题,父亲的睡姿没有任何变化,一直是右侧着,时不时还不由自主地用右手按压着腹部。

天蒙蒙亮了,那时能隐隐约约地看见房顶上的檩条。父亲睡醒了,我当时也是半醒着的。可能是职业的敏感,我给父亲用触诊的方式检查了腹部,顿时心中有不祥的预感。

当时是什么时辰了?我们一家人都不知晓。反正当天一大早,我和父亲便去了县医院。经两位主任医师检查后,他们告诉我,应到省城大医院做一个同位素扫描进一步确诊。

当时家境虽称不上家徒四壁,但囊中羞涩却是眼前的事实。于是我厚着脸皮,用乞求的眼神向两位王姓尊师借了500元现金,一位200元,一位300元。那时的500元可真是大钱啊!当时的心境是无法言表的。

当天,我们没有回老家,晚上和父亲住到城里的表哥家。次日一大早,便和父亲踏上了去省城的客车。

到了省城大车站,我东张西望,简直不知东南西北了。听身边的济南人都称“老师”,我也学着城市人的称谓,问了“老师”去医院的车次,大约是中午便到了医院。

当时的检查需要同位素金,而当时的“同位素”需要首都北京发货。我和父亲在一夜十元钱的小旅馆里一住就是14天,140元就这样没了,我在心里算计着。

在小旅馆的第十三天的夜里,在梦的深渊里,我的心仿佛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不是仿佛,就是真实的,是难以言喻的钝痛。醒来后,那份痛楚依旧在胸口徘徊,久久不散。不祥之兆顿感心生,仿佛眼前出现了夺命鬼一般,不是仿佛,简直就是。

次日上午,院方通知父亲做检查,结果出来,犹如晴天霹雳,万箭穿心。我瞒着父亲,生生地掉了眼泪。

父亲病了,真的病了。遵照医嘱,给父亲拿了三个月的药。在去车站的路上,给父亲买了香蕉,父亲舍不得先吃,先叫我吃一个。我拿起来就往嘴里放,父亲说:“你还没有剥皮呢。”长到20岁,吃香蕉不知剥皮儿,不要笑我,因为二十年里从未见过香蕉的模样。

买过香蕉,父亲问我:“还有回家的路费吗?”我又心疼又强装笑脸地说:“有,幸亏我来时口袋里装了50元钱。”就这样,我强忍着被刺痛的心,和父亲踏上了回家的路。

在父亲病痛难熬的半年里,全家人可以用水深火热、苦不堪言来形容。在这里,我实在不忍心用言语来表达了。有一幕不说心里实在难受,记得有一天的清晨,父亲突然要求请一位脉力先生(夏津方言,指中医大夫),喝两副汤药,并且给母亲说:“我这场病是妥不过去了,我愿意给孩子把房子盖上再走。”说完这话,父亲、母亲和我都流下了眼泪。当时的父亲已不进食水,现回忆起来,父亲喝汤药的目的是想多活些时日,心里牵挂着儿子的房子还没有盖上,他知道那时的农村如果没有房子,孩子是很难说上媳妇的。不久,父亲在我的怀里过世了。父亲走了,父亲带着对儿子的牵挂和深深的遗憾走了。

今年的清明,我凝望着那堆不算是寂寞的坟茔(那里有我的父母,我的爷爷奶奶,大爷大娘),心中满是无尽的哀伤和思念。父亲的坟上有几颗野生的枸杞,萌芽已动,仿佛诉说着父亲的过往和对儿女的牵挂与期盼。

我跪在父亲的坟前说:“我已娶亲抱子,并有了孙男娣女,同时在城里住上了‘洋楼’,请父亲放心安息吧。我永远怀念您!我们永远怀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