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李慧善:大姐和那台老缝纫机

         



大姐和那台老缝纫机

□ 李慧善

在我家老宅子里,有一台“蜜蜂牌”老缝纫机。缝纫机的铁踏板早被磨出了铜色,像月光下粼粼的河面。我总记得大姐坐在这条“月光河”边,穿针引线,脚踩踏板,“嗒嗒嗒”的声音响起,如同奏响一曲欢快的旋律。

大姐在家排行老二。九岁那年,为了照看弟弟妹妹,学习成绩优异却只上了一年学的她,无奈辍学回家。一天,大姐在三婶家偶然看到一本缝纫书,爱不释手。悟性极高的她借回家,拿废报纸当布料裁剪起来,周围邻居都夸赞大姐天赋异禀。1973年冬天,年仅14岁的她,揣着包袱皮裹着的玉米饼子,只身前往济南学习缝纫。一年后学成归来,在邻居三婶的缝纫机前,她将裁坏的布头叠成小褥,在无人处拆了又缝。我总疑心她指腹的茧子就是那时结下的,硬得像老枣树皮,却能敏锐地摸出缎子布上一根倒戗的绒毛。

学过裁缝后,大姐梦想着拥有一台属于自己的缝纫机。那时,平常人家购置一台缝纫机并非易事。一方面是经济拮据,另一方面,即便有钱,没有缝纫机票也无法买到。为了实现这个梦想,大姐带着我们弟妹三人没日没夜地拔草、采柳条、攒蝉蜕卖钱。全家人忙活了整整两年,才攒够200元钱,委托在济南的四叔帮忙买了一台当时颇有名气的“蜜蜂牌”缝纫机。

有了缝纫机,大姐如虎添翼。生产队安排她在家做衣服,一件衣服计十个工分,相当于三角钱,本生产队的人来做衣服付工分。由于各生产队工分标准不同,其他生产队的人来做衣服只能给钱,一件衣服三角钱,若是好的布料或者难做的衣服,有时会收五角钱。

因为大姐待人态度和善,做工精细,遇到贫困家庭做衣服还会免收费用,所以深受大家喜爱。这台小小的“蜜蜂牌”缝纫机,终于能够为家庭带来微薄的收入。

那时,我年纪尚小,常趴在缝纫机台面上,一边数纽扣,一边看大姐做衣服。她左手推送布料,右脚轻踩踏板,布料便像温顺的溪流,在压脚底下蜿蜒成漂亮的裙裾。“当心针头。”大姐偶尔抬头提醒我,铜顶针在阳光下闪过微光,我慌忙缩回快要碰到机针的手指。

大姐总能将家里的布料物尽其用。父亲穿了多年的绿军裤,经大姐浆洗后打上补丁,翻过来给我改成绿军裤,这成了我在那个时代向小朋友炫耀的资本;大哥穿小的衬衫被裁成我的背心,就连母亲磨破的棉裤拆开后,也被她拼成厚实的椅垫。最令我佩服的是,那些边角料在大姐手里总能变出花样:暗红拼浅灰的书包背带,藏青配米白的袖口补丁,针脚整齐得仿佛是用尺子量过一般。

1975年,我们公社成立刺绣厂,大姐带着她的缝纫机入厂,很快就成为业务骨干。听说,大姐的绣品还远销海外,为国家赚取外汇。一天,母亲带我去厂里找大姐,我惊奇地发现大姐绣花就像在白纸上作画:一块白布、一个圆撑、几绺彩线、一枚缝纫机针,就能“画”出花红叶绿、蜂飞蝶舞,“画”出一个生机盎然的世界。那时,我家套屋的门口挂着一道白色门帘,上面绣着莲花、牡丹,最显眼的是“喜上眉梢”,遒劲的梅树,艳丽的红梅,喳喳叫的喜鹊,寓意吉祥喜庆,十分讨人喜欢。记得大姐绣过一幅“鸳鸯戏水”枕套,图案复杂,配色繁多,针法也颇具难度,极具挑战性。

1981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了我的家乡。那时,刺绣厂关闭,大姐带着她的缝纫机又回到了村里。当时生活虽有所改善,但我们弟妹三个正在上学,大哥也准备高考,日子过得依旧紧巴。大姐敏锐地察觉到市场上学生蓝棉大衣十分紧俏。说干就干,大姐在院子里支起门板当作裁案,新弹的棉花粘在她鬓角,倒像是早生的华发。她俯身剪裁时,后颈凸起的骨节像枚青杏,在晨雾里若隐若现。那些年,集市上飘着糖炒栗子的焦香,而那些被父亲卖掉的棉大衣里,絮着大姐剪碎的光阴。

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大姐正在给二姐缝嫁衣。红绸映得满室流霞,她忽然停下手中的针,从樟木箱底摸出三个红绒布包。上海牌手表躺在绸布里,秒针追着缝纫机的节奏跳动。“要戴着它看时辰。”她说这话时,窗外的泡桐正落下淡紫的花瓣。

去年清明,我们在老屋收拾当年的老物件。三块手表静静躺在立柜的橱窗里,分秒不差地走着。大姐摸着缝纫机斑驳的漆皮笑道:“早该换个电动的了。”可我们都明白,有些针脚只能用手工细细地纳,就像光阴,总要有人一针一线地缝补。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古人总把亲情缝进衣衫,大姐也将半生光阴都缝进了缝纫机的针脚里。那些细密的线迹,那些改了又改的袖口,是她与时光抗衡的温柔魔法。她让旧物重生,让日子有了经纬,让每个平凡的瞬间都成为不可复制的光阴故事。

二姐、三姐常握着大姐的手,帮她把线穿过针眼。大姐的手掌不再柔软,却依然温暖,她把过去、现在和未来,都缝进同一块带着阳光味道的布料里。那台“蜜蜂牌”缝纫机,依旧“咯吱”响着,在大姐有节奏的踩踏中,哼唱着属于我们家的光阴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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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玉友

审核|冯光华  终审|尹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