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路上的那场雨

□ 李慧善

那一年，我高考落第。平日里稳居年级前十的排名，竟因与同桌一场无谓的龃龉，顷刻间化作齑粉，飘散在七月闷热得令人窒息的空气里。风过处，只留下满眼失魂落魄的灰烬。

失意中，我去书店教材部做起了装卸工。一日下班，天色骤变，墨云翻涌，沉沉欲坠。归途中，雨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至，狠狠抽打下来。暴雨如注，天地混沌，路面的水洼瞬间溢成河流，吞噬了整条街道。我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冰凉的雨水顺着脖颈灌入脊背，每一滴都仿佛渗入皮肉，直抵骨髓。雨水横流，模糊了前路，也模糊了我原本的方向 —— 我如风中飘零的败叶，徒然旋转，不知终将落向何方。

于是，我决意折磨自己。后来，我自告奋勇去火车站卸一节六十吨的教材车皮。我独自钻进那钢铁巨兽腹中，背负起沉沉的书捆，在闷热的车厢里辗转腾挪。书捆棱角如刀似斧，啃咬肩背，撕扯皮肉；汗水如泉涌，腌渍眼睛，刺痛伤口。肩头很快磨出紫红，继而绽开血口，汗水与血水混成一片，浸透衣衫，恰似一场永无休止的人工暴雨，从体内向外倾泻。此时的我，犹如一只被自己奋力鞭策的陀螺，不知停歇地旋转，非欲将自己甩进无尽的虚无才罢休。

日影西斜，余晖透过车窗斜照进来，将车厢内弥漫的灰尘照得纤毫毕现。我瘫坐在车厢角落，卸尽最后一捆书，背靠冰凉铁皮，如濒死的鱼大口喘息，浑身骨头仿佛都散了架。这时，我抬头看见窗外站台上一位少年，穿着干净的学生制服，背着书包走过，目光沉静如深潭，投向远方未知的轨道尽头。他步履从容，仿佛未曾察觉我污浊疲惫的注视。这一刻，一种强烈而尖锐的痛楚骤然刺穿我的灵魂：我这般汗血交加，却不过是为他人肩上添一捆书，为他人足下垫一块砖 —— 这铁锈斑斑的车皮，这滚烫灼人的书山，岂是我此生该困守的囹圄？

彻夜无眠，辗转反侧。次日清晨，我毅然辞工，踏上复读之路。归途又逢细雨蒙蒙，雨点如细密针脚，无声地缝补着天地间无形的伤口。我未撑伞，任凭微雨湿衣，也任凭心中热望升腾。此刻，我明白了：那场暴烈的雨与昨日的血汗之雨，原来都是浇灌我灵魂的甘霖 —— 它们一同洗去了浮尘，让我被遮蔽的前途重又清晰。

再次走进教室，重拾书本，每个日夜都成了无声的跋涉。每每倦怠欲睡，那节六十吨的车厢便如一个庞大而沉重的梦魇，在暗处无声浮现，立刻惊醒我，鞭策我奋笔疾书。终于，次年金榜题名，我如愿考上了心仪的大学。

多年后回望，人生那场雨，并非只教人狼狈。它曾淋透我身，却更浸润了心田深处那颗不甘蛰伏的种子 —— 那场雨浸透衣衫，竟在无声处将我的灵魂泡发、胀裂，终于拱破泥土，向着头顶的光亮伸展开枝叶。

是的，命运里总有那样一场雨，它剥落你一身虚浮的荣光，却将你淋成一颗真实的种子 —— 当你低头看见深陷泥泞的脚印，那正是生命在黑暗中用力攥紧大地、准备跃起的身姿。此后路上，那场雨便永远悬停在你的头顶与肩头，既提醒你曾如何被浇透，也滋养你此后每一步，踏出的都是雨后坚实无比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