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 诺
□傅延芝
那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上午。她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手里拎着几捆豆角、几穗鲜玉米,还有两瓶酒——是以前我经营食堂时的员工李玉英。她面容枯槁、身形瘦削得吓人,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我心里本能地一紧,预感像藤蔓悄然缠上来:怕是来借钱的。念头刚起,便在心里盘算了一个数字,不多不少,恰在情理之中。这数目刚在心里落定,她眼圈已经红了,抓住我的手:“妹妹,实在没路走了才来打扰你……我闺女,尿毒症……求你,借我点钱救救她。”她眼中那哀恳的光,像暗夜里摇摇欲坠的烛火,灼烫了我。心尖一颤,方才默算的数字,瞬间被汹涌的怜悯冲垮,不由自主地又添上许多。我扶住她瘦削的胳膊,“别慌,有病咱们就治。”话音未落,她猛地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哭声,那绝望在狭小的楼道里撞出沉闷的回响:“怕是……治不好了呀!”
留她吃饭,她只是摇头,说女儿离不开人。我转身回屋,取出一万元,塞进她手里:“拿着,救命要紧。你自己也得挺住!”她攥着钱,指关节捏得发白,嘴唇颤抖,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滚烫。我目送她单薄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心头涌起一股酸楚,“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子,沉沉地,自己浮了上来。
后来打过两次电话询问,无非问问病情,说几句关心的话,后来便也渐渐淡忘了。
一年过去了,上个周末,敲门声响起。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风尘仆仆。“找谁?”我问。“李玉英是我岳母,”他声音带着沙哑的疲惫。
我怔住了。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去年那憔悴的面容,绝望的哭诉,沉甸甸的一万块钱……霎时间,新的揣测本能地从心里升起:莫非又要借钱?她不好意思再来,遣了女婿开口?尿毒症这无底洞……心头犹豫,心里又盘算了一笔能拿出来的新数目。
看我愣神,他急忙开口,仿佛怕那点勇气稍纵即逝:“姨,我媳妇……她病情稳住了!现在能操持家务,照看孩子了,吃着中药调养着。”“我是来还钱的。”我迟疑着:“钱不着急,你们先用着……”他却执意把一沓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钱塞进我手里,动作笨拙却透着不容拒绝的恳切。“岳母活着时常常念叨,说您干食堂不容易,这钱一定得还上。姨,您先收着,以后若真需要,再来找您。”
岳母活着的时候?我疑惑地问:“你岳母呢?她……怎么没来?”话音未落,我捕捉到他眼中猝然碎裂的悲恸。他猛地低下头,肩膀无声地抽动起来,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好几次,才从一片哽咽的混沌里挣出几个字:“她……她……走了,伺候我媳妇那阵子,太累了,就那么……趴在病床边……走了。”
一瞬间,心口仿佛被无形的钝器狠狠凿穿,冰冷的痛楚汹涌弥漫。我下意识攥紧那沓钱,崭新的纸币边缘竟有些硌手。这叠厚厚的钱,被旧报纸裹得方正,像一块沉甸甸的砖头,沉沉坠在掌心。风从楼道尽头吹来,竟在这夏日里夹着寒意,钻进衣领,脊背一阵发冷。年轻男人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去,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沉重而缓慢,一声声,敲在心上。我默默关上门,那声关门的轻响,竟像一声沉重的叹息,封存了所有欲言又止的悲悯与哀凉。
楼道里空空荡荡。只有风,从窗缝挤进来,裹挟着楼下栀子花的花香,丝丝缕缕,飘浮在这骤然变得无比寂静的空间里。那香气浮动着,像一个未完成的承诺,无声地盘桓……
作者简介:傅延芝,女,德州市作协会员,鲁南编辑部特约作家,发表过小小说,现代诗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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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李玉友
审核 | 冯光华 终审 | 尹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