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满春重:怀念母亲





怀 念 母 亲


满春重


今年农历六月初四是母亲离开我们20周年的日子。这些年来,母亲的音容笑貌时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一刻都不曾忘记。母亲去世后,本想有机会写一篇关于母亲的文章,把对母亲的记忆和怀念留在文字里,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个他们的奶奶、老奶奶的鲜活形象,也把母亲那些优良的品质一代代传承下去。但那时经常加班加点地忙公务,没有精力去回忆和写作。直到自己退休后,这个念头又在我心中泛起。后来想,干脆沉淀沉淀,等个大的祭日时再写吧,也算是给母亲墓前献上的一簇鲜花。娘啊,您别责怪这些文字来得太晚,它虽然没有早早见诸于世,但他一直都在儿子的心里呀!


母亲一生命运多舛


1926年,母亲出生在现在的武城县四女寺镇四女寺村一个贫苦的回族家庭里。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常常食不果腹,吃了上顿没下顿。家里兄妹四个,母亲是老小,上面一个哥哥两个姐姐。生活就靠种了几亩薄地和开小茶馆来维持。尽管过得艰难困苦,但一家人团团圆圆,生活在一起,毕竟家是完整的。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大约母亲四五岁的时候,我的姥爷突然因病去世了,家中的生活重担就落在了姥姥一个人的肩上。姥姥是裹过脚的,种地这种活干起来是很吃力的,几亩薄地的收成非常有限,主要的生活来源就是那个小茶馆了。好在当时的四女寺是运河上的一个码头,人员来往很多,茶馆还能维持下去。就这样勉勉强强过了几年,母亲兄妹几个也越来越大了。母亲的哥哥是家中老大,看到家里这种情况,可能是想出去闯荡一番开辟一片新的天地吧,就不辞而别离家出走了,此后就再也没有他的音讯了。

很快到了1937年,“七七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中华民族开启了全面抗战的更加艰苦的阶段。当时在四女寺一代活跃着一支由宋景周领导的抗日民团,他们自发组织了上百人的队伍,积极地和从德州城里出来到处骚扰的日伪军开展斗争。这支队伍的存在,引起了日本侵略者的注意。1938年农历八月二十三,民团被日伪军团团包围在四女寺村,由于寡不敌众,民团少数突围,大部战死,所剩十几人退入村中的黄家药铺殊死抵抗,最后全部壮烈牺牲。随后敌人对村中老百姓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屠杀,老百姓能逃的逃,逃不出去的就到处躲藏,有的藏在柴堆里,有的躲到房梁上,就这样还有几十名无辜群众被敌人打死打伤。姥姥家离黄家药铺不过百米,当时母亲躲到了柴堆里,敌人朝柴堆乱刺,幸运的是没有被刺到,躲过了一劫。母亲的一个叫马赏的同伴就没有那么幸运,脖子被敌人刺了一刀,虽未伤及要害,但也落下了一个大大的疤痕。这次事件给十多岁的母亲带来了极大的心灵创伤。

随着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胜利,日子慢慢地好了一些。这时母亲也已经结婚了,父亲是同一个村上的。这以后的几年,是母亲从小到大难得的平静安宁的几年,虽然有些苦,但还能填饱肚子,最起码不用担惊受怕了。1950年,母亲有了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大哥,全家人更是非常高兴。但等我大哥到了应该说话的时候才发现,他和正常孩子不一样,表现得有点愚钝。越长大越明显感到,大哥是有智力障碍的。到了上学的年龄,母亲也把大哥送进了学校,上了学进一步发现,大哥只会认字,不会作文,只会识数,不会计算。也就是说只有简单记忆的能力,没有逻辑思维的能力。这个样子以后是没有能力自立门户过日子的。这在母亲心里产生了极大的心理压力。大哥也成了母亲一辈子的负担和牵挂!想想母亲的一生,年轻时因社会动荡而生活不得安宁,成家后又因孩子残障而心绪不得平静,不知道这是不是人们所说的命?母亲去世后,我们兄妹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照顾大哥,住在老家的二哥承担了照顾大哥生活起居的责任。母亲如果九泉有知,看到她走后大哥生活得一如往常,她老人家那颗牵挂的心也应该早已安顿下来了。


母亲一生积极向上


尽管母亲的一生命运坎坷,但面对社会的严酷和生活的艰辛,她始终没有消沉过、放弃过,始终和命运进行着顽强的斗争。

抗日战争胜利后,我党在解放区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广大无地的农民分得了土地,人民开始真正成为土地的主人。母亲积极参加了土改运动。土改让广大农民群众成了共产党的真心拥护者,但也使那些被剥夺土地的地主恶霸对共产党产生了极大的仇恨。当时的德州城尚控制在国民党反动派的手中,躲到德州城里的反动地主组成了“还乡团”,经常夜里出城对那些积极参与土改的农会干部和积极分子进行血洗和残杀。离我们村不远的蒋家佛堂、李馆、王庄等多个村庄都发生过被“还乡团”血洗的惨案,被他们杀害的一次多则十几人、少则三四人。我们村虽然没有遭此横祸,但耳闻目睹的这些现实,使母亲进一步看清了国民党和共产党的区别,进一步坚定了跟着共产党走的信心和决心。此后,她不但没有被敌人的凶暴残忍所吓倒,反而更加积极地参加村党组织推进的各项工作,成了群众中的积极分子。母亲的表现被党组织看在眼里。1947年春天,党组织安排人和她谈话,征求她加入共产党的意愿。母亲知道共产党是为人民办好事的,所以就欣然应允。不久母亲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母亲本姓马,叫马瑞云,当时由于环境仍很恶劣,入党还不能完全公开,母亲在党内就改称父亲的满姓,全名满长青。后来党员身份公开了,母亲还一直沿用这个名字。村里大多数小字辈都称她为“长青姑”。

入党后的母亲更加积极地参加各项革命工作,而且自此之后以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一辈子听党的话,跟着党走,做党的人,干党的事。解放战争期间,她经常半夜半夜地挨家挨户做群众工作,宣传发动群众,为解放军筹粮筹物,支援前线作战;她多次积极带头并组织村里妇女为解放军做军鞋,很多时候经常连轴转地加班赶制,每次都能圆满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母亲说过,那时候不知为什么,也可能是年轻吧,身上总有一股使不完的劲儿。但我总认为,这是一个人由于正能量的激发而自然迸发出来的力量。母亲还说过,那个时候不光不知道累,胆子还大。党员开会或个别接头交代事情、到群众家做工作大都是利用晚上的时间,黑灯瞎火一个人走路一点都没有害怕过。新中国成立后,母亲担任了村里的党支部委员、妇委会主任。她带着一种对党的朴素感情,积极参与了党所推进的各项工作和领导的各项运动。积极组织青年妇女参加识字班,扫除文盲;带头参加互助组和合作社、人民公社;砸过家里的锅去大炼钢铁;负责过人民公社时村里办的大食堂等。母亲说,那时候只有一个心思,就是跟党走,党让干啥咱就干啥。在我模糊的记忆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母亲还担任了村里的人民调解员。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很长一段时间,母亲是在村里做各种矛盾调解工作。谁家婆媳吵架了,谁家邻里闹纠纷了,母亲都会出面进行调解。我们村是个近3000人的大村,人多事杂,这项工作可真是劳神费力。那时候村里没有办公室,好多事或者是上门劝解,或者是把当事人叫到自己家里说道说道。家里经常是“高朋满座”,有时半夜我都睡醒一觉了,他们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理论着,什么时候结束的都不知道。形成习惯了,不管谁家出了矛盾纠纷,好多人想到的都是让长青姑评评理。

母亲在政治上、工作中是积极进步的,在生活中也始终以乐观的心态对待困难,以坚定的信念和执着的精神去克服困难。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靠我父亲在供销社工作和集体分的粮食根本没法养活一家人,母亲就重新拾起老行当——开茶馆,积极想办法把日子过下去。三年自然灾害过后,生活虽然稍稍有了好转,但家里孩子也多了,而且年龄越来越大,吃得越来越多,生活仍然非常困难。就是这样,我们兄妹六个,除大哥情况特殊,都没有辍学。母亲坚持自己再苦再累也要叫我们读书学习。我后来才体会到,母亲这是相信将来总会有一天,我们是会靠知识改变命运的。她的心里总是有一种对美好生活的预感和期盼。实践证明母亲对了!


母亲一生正直善良


母亲为人正直,做事规矩。从小母亲就教育我们,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别逃学旷课,更不能和同学打架,以后长大了也要规规矩矩做人做事,特别是别看着人家的东西眼红,不是咱的不拿,别看做贼的吃饭,要看做贼的挨打。母亲是这样说的,也身体力行是这样做的。这一点父亲也一样。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父亲在供销社当会计,母亲在村里大小是个干部,家里的生活并不比街坊邻居好,吃穿用度都很拮据,甚至有时候还会断粮断炊。小时候的事我记忆模糊了,后来大了有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晰。大约是1972年,运河展宽,第二年我们村北运河大堤内侧要砌石坡,大堤上堆满了一堆一堆的大石头。当时我们兄弟几个都长大了,二哥到了快要结婚的年龄,家里需要盖座新房,正在筹备物料。别人家也有想盖新房的,有的就去偷拉堤上存放的石头。这石头做“坚脚”(基脚)可比红砖好多了。我们家到大堤不过百米,别人就给母亲说,人家都去拉,你们家也要盖房,家里有几个大小伙子,干吗不去拉点,别说省钱,“坚脚”好房子也结实呀!母亲听了并不为所动,告诉我们别听他们的,公家的东西咱不眼红。后来房子盖起来了,好多人家都是石头“坚脚”,而我们家的房子就是红砖砌的,显得很是寒酸。有人背后议论:这家孩子将来成不了大器,死得不敢抓,活得不敢拿。对这些议论,后来母亲听说了也只是笑笑而已。

母亲性情温柔,心地善良。母亲天生的好脾气,对家人对外人都是一样。我们兄妹几个,从小没挨过母亲的骂,更没挨过打。甚至家里外头从没听母亲骂过人,因为她不会骂人,最多着急的时候就是嗓门儿高一点。走在大街上母亲不管见了大人小孩都是笑脸相对,嘘寒问暖。我小的时候大多数人见了母亲都是长青姑、长青姑地叫着,后来就是叫奶奶的越来越多了。那叫声不是敷衍,一听就是发自内心的尊敬。母亲喜欢孩子,不怕麻烦。我们家临近村里的小学,每到课间时间,孩子们成群结队地跑到我们家淘缸里的凉水喝,每到这个时候家里的大门肯定是打开的,母亲每次都是事先准备好水瓢和饭碗,生怕孩子们多了挨不上个喝不上水。有时候还特别嘱咐一句:孩子,慢点喝,别呛着。直到现在,还有好多在那里上过学的学生说起当年到我们家喝水的情形,对我母亲都记忆深刻。母亲同情弱者,乐于助人。那时候讨饭的人多,我们家紧靠大街,经常有人上门讨饭,家里就是有一个干粮,也得掰一块给他。早年开茶馆时,来的客人有钱没钱都能喝碗水。1972年运河展宽时,在我们家的东房里住了十几个鲁权屯公社挖河的民工,有个小民工经常晚上尿床,母亲每次都是先用沙土把尿湿的被褥拍打后再给他晾晒在外面,等到傍晚基本上晾干了再帮他收起来。这些民工深受感动,河工结束后还是像亲戚一样不断来往,若干年后还每年过来看望母亲。

母亲善解人意,宽容大度。一个村里过日子,与街坊邻居难免有个矛盾纠纷,但都没有形成解不开的疙瘩。家里孩子多,在外面有时候和别人的孩子吵架打仗了,母亲先批评自己的孩子,安抚对方,如果了解到确实是对方孩子惹事,母亲也是心平气和地给他讲道理。


母亲一生勤劳不息


母亲一辈子是在忙忙碌碌中度过的。在她生命的字典里只有4个字,就是工作和劳动。她不会也没有时间打麻将、推牌九、喝闲茶,每天睁开眼,从早到晚不是为集体忙,就是为家里忙。

母亲年轻的时候,由于在村里是个干部,每天不是参加这会,就是处理那事。白天要带头下地干活,特别是“大跃进”那个年代里,更是没黑没白地干。母亲给我说过,那时候提倡深耕地,没有机械,全靠人工拉犁,安排的活白天干不完晚上接着干。一边干活一边是口号喊得震天响,农村宁静的夜晚变得很喧嚣。生产队干活分成组,还要搞竞赛,母亲说她所在的组很少落到后面过。农村干部开会大都在晚上。那个时候运动多,所以会也多,经常开会到半夜。加上村干部所分担的工作,有时候也要晚上去完成,比如入户宣传动员,调解矛盾纠纷等。我们小的时候有姥姥照看着,母亲很大的精力用在了工作上。直到“文革”开始,母亲被革了职,才彻底卸下了工作担子。

工作的时候,既要忙活外头,也要忙活家里。好在那时候姥姥身体还好,还能替母亲管家管孩子。彻底回归家庭后,母亲就一心一意地操持起了家务。这个时候姥姥快80岁了,家里的活也快干不动了。再到后来,母亲不仅要操持一家人的吃饭穿衣、日常生活,还要侍候因腿部疾病卧床的姥姥,负担可想而知。需要说明的是,因为姥姥和奶奶家都在同一条街上,而且大姨二姨都已出嫁,姥姥一直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晚上很少在12点前休息。白天要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操持一家人的生活起居,晚上还要做些缝补衣服、纳底做鞋之类的活儿。家里男孩子多,就一个妹妹还最小。有些活儿我们可以帮着干,但缝补衣服之类的就只能靠母亲自己了。那时候穿衣全靠手工做,家里人多又没有缝纫机,光是做衣服做鞋就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平时衣服破了鞋子坏了还可以凑合凑合,但到了过年时,母亲想方设法也要让我们穿上新衣服或者是干净衣服。所以在我的记忆里,过年前的一段时间,一到晚上是母亲最忙的时候。有时都年三十了,为了大年初一让我们穿上新衣服,母亲伴着除夕午夜的鞭炮声一直能做到凌晨。就是因为常年在昏暗的灯下做针线活儿,母亲40多岁时眼就花了,后来花眼到了六七百度。

年复一年,母亲终于盼到我们长大了,也都跳出“农门”参加工作了,以为可以放慢脚步好好歇歇了。但这样的时光没过几年,母亲又不得不承担起了照顾父亲的重担。父亲在邻乡的蔡村供销社工作,刚退休时还在原单位帮助工作,因得了急性坏死性胰腺炎住进了医院,在济南的省立医院前后两次住了4个多月。这期间母亲多数时间住在那里侍候父亲,我们兄妹几个也轮流到济南去看护。当时我刚考入德州师专干部专修班,也因照顾父亲一个学期只上了两个多月的课。父亲终于痊愈回家了!回家后的几年是父母少有的团聚的日子。因为父亲工作时也很忙,尽管离家只有十几里路但很少回家,回一次家也是来去匆匆。在我的记忆里,父亲退休前没有一次在家过过年,年初一都是在单位值班。父亲去世后我想写一篇关于父亲的文章,但只知道父亲为人忠厚、耿直,做事勤奋、认真,但对那些鲜活的具体事例却记忆不多,因为和父亲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太少了,所以没能写成。这些是题外话,也算是借怀念母亲这篇文章对父亲表达敬重和思念之情。话再说回来,父母这种团聚的日子没过几年,父亲的再次生病却没有上次那么幸运了,而且给母亲带来了沉重的负担。这次父亲得的是脑中风,得病后就基本上卧床不起了。母亲对我们说,你们该忙工作的忙工作,有时间就回家来看看,我身体还行,能侍候你爸爸。二哥在老家的供销社工作还能多帮点忙,我们也就是隔三差五地回去看看,侍候父亲就主要靠母亲来承担了。等父亲去世时,母亲的身体也累出毛病来了。不知苍天为什么也有不公,为什么会给一个善良的人带来那么多负担和不幸?!

时光穿梭,往事如烟。尽管母亲离开我们快20年了,但对母亲的记忆仿佛越来越清晰了。母亲永远在我们的心中活着!

母亲的一生,既是柔弱的,又是坚强的;既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既是平凡的,又是伟大的。母亲身材娇小,性格温和,待人宽厚,看上去是柔弱的,但母亲心若止水,无欲无求,泰然处事,无畏无惧,内心是坚强的。母亲生不逢时,一生坎坷,历经风雨,生活中的不幸一次次和她开玩笑;但母亲又亲历新中国的建立,沐浴党的阳光,家庭和谐平安,幸福的体验也时常与其相伴。母亲终身务农,家庭主妇,默默无闻,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是一个平凡的农民,但母亲又通情达理,正直善良,忠孝两全,用行动诠释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她的品格和精神是伟大的。能做她的儿女,是我们兄妹的荣幸!

愿母亲在蔚蓝的天堂里衣食无忧,幸福安宁。母亲慈容犹在,精神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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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玉友

审核|冯光华  终审|尹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