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顿儿
——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德州故事”大赛优秀作品选登
吴长远
今年春上,爹娘来济小住。
一天早晨,爹对娘说:“今儿晌午咱调(diao)调顿儿!”
娘应:“好啊!”
“调顿儿?!”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词汇,我已好多年没听到这个词了。
“调顿儿”是我们老家的方言,意为伙食变个花样儿改善改善。
我们老家是地处鲁西北平原的一个小乡村,我记事的时候刚刚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家里的日子还没有多大起色。
那时,“调顿儿”是老家比较流行的一个高频词。所谓“调顿儿”,不过是蒸上锅白面馍馍或菜馍馍抑或包一顿素馅水饺再或者做个带荤腥的菜。
这样的伙食今天看来不觉稀罕,可相较于当年天天棒子面黏粥饼子窝窝头就咸菜、嘴里能淡出个鸟来的伙食,已是天上地下,简直跟过年一样。
就是这样的“调顿儿”,在当年也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儿,一年到头也不过是年来节到、家里来亲戚、出门走亲戚那么几回。
早岁哪知世事艰。当年面对看了就够的黏粥、饼子、窝头、咸菜,我常常噘着嘴巴对围着锅台转的娘抱怨:“天天就知道吃这个!”
娘倏地回身:“别烧包!这还没让你啃树皮、吃树叶、嚼地瓜干子呢!不识足(知足)!”。
我虽不忿,可该吃还得吃。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我别无选择。
新出锅的饼子、窝头,当顿吃着还口感尚可,偏偏每次娘贴的饼子、蒸的窝头够一家人吃好几天的。这些干粮放得时间越长越干硬越难吃,剌嗓子。尤其夏天,干粮爱“丝孬”(馊),甭说吃,看着就让人反胃。
“丝孬”干粮,爹娘从不扔,照旧熥熥端到饭桌上。爹娘吃起来面不改色,一如往常,俨然失了嗅觉和味觉,又好像那胃是铁打的一样。
我可没那份耐受力,抱着碗使劲喝黏粥,任凭娘怎么说,横竖不摸那干粮。
爹看我腻歪,硬邦邦攮我一句“爱吃不吃!”
奈何喝粥只能混个水饱,到了夜里肚子叽里咕噜乱叫,我哪里能撑得住?仅仅三两个回合,我就败下阵来,乖乖向“丝孬”干粮投降。
人咋惯咋长,很快,我的胃也被生活锤打得像铁打的一样。
“调顿儿”成为我当年最大的奢望:唉!爹娘啥时候去走亲戚?那些亲戚怎么还不来?啥时候才能过年啊?
记得有一年刚刚过完麦秋,姑姑、姑父带着表哥、表弟到家里给我爷爷奶奶送馍馍(送馍馍是老家风俗,每逢麦秋后出嫁的闺女要给爹娘送馍馍,亲戚间也要相互送)。
看到姑姑一家前来,我岂止是心里乐开了花,浑身的细胞都笑开了,看着姑姑挎着的馍馍篮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姑姑看我那副馋相,当下就从篮子里摸出一个菜馍馍(包子),我还没等着姑姑往我手里递,已把手伸到姑姑跟前,一把夺过来就往嘴里塞。
嘿哟,那个香就甭提了!
我甩开腮帮子三口两口就把那么大一个菜馍馍吞进了肚里。
娘嗔我:“看你这个吃相!跟个饿狼似的!”
晌午,娘做了几个菜、包了水饺招待姑姑一家。
那天,那顿吃!且不说菜,光水饺我就干进两碗去,把我撑得哟,肚子圆滚滚的,跟气吹得一样,到了晚上都吃不下东西去了!
打那,我在爹娘那里落了个“木(没)出息”“菜虎子”的名号!
后来,我离开家乡,外出求学。爹娘给的生活费有限,自己也舍不得花,一日三餐清汤寡水,整个人形销骨立,面露菜色。
爹娘看我前心贴着后背,自然心疼,可又有什么法子呢?只能趁着我每次回家的机会竭尽所能地给我“恶补”。
因此,我每次回家便成了家中“调顿儿”的日子。
初时,“调顿儿”不过是擀锅面条,或者包顿肉菜搭配的水饺,或者熬一锅白菜粉条豆腐汤,里面放几片肉。
这样的饭食于彼时的我而言,已经是神仙般的生活,每次我都吃得满头大汗。
每每看到我狼吞虎咽的样子,爹娘的眼里便闪出莹莹的泪光来。
等我上了大学,家中的光景已经有了很大起色,只是此时离家更远,只有放假才能回家。
爹娘依旧延续着逢我回家便“调顿儿”的习惯。此时的“调顿儿”明显丰富了许多,爹娘往往捯饬一桌子菜,炖鸡、炖鱼、猪下货,再配几个青菜,临了还要端上热气腾腾的羊肉丸饺子......
及至我参加工作,家中的生活跟过往相比更是天上地下,虽说不是天天鸡鸭鱼肉,可逢年过节、家中来亲戚来人,都已经能弄满满一桌子“满汉全席”了!
现在的生活更是今非昔比,漫说白面馍馍,就是鸡鸭鱼肉,爹娘和乡亲们又有几个稀罕的?
往常乡亲们家中来了亲戚都是自己做菜,现在直接到饭店里要菜,那些有红白喜事的也不请人烟熏火燎地抡勺了,一个电话,承包酒席的人就全带来了。
只是这样的酒席吃久了,爹娘和乡亲们的胃口也有点腻了,开始如在城里生活的我一样,变得挑肥拣瘦起来。
爹娘常说:“现在人们的嘴都吃刁了”。
从沉睡的记忆中回过神来,我暗忖:“自打爹娘来了,每天好酒好菜地伺候,伙食不赖啊,还调顿儿?还能变出什么花样来?”
我问爹:“打算做嘛好吃的?”
爹卖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满腹狐疑地上班去了。
中午下了班,我风驰电掣往家赶,我倒要看看爹娘究竟葫芦里卖啥药。
进得家门,娘刚好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棒子面窝头从厨房往餐厅走。
“呃?!这就是你们说的调顿儿啊!”我愕然立在那里。
爹笑答:“对啊!”
娘帮腔:“现在油水太大,该吃点粗粮了!”
想不到啊想不到,才三十多年的工夫,“调顿儿”竟跟原来调了一个个儿。
作者单位:山东省计生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