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清晨,原野还在梦里未醒的样子,笼罩在静谧里,天际露出一抹嫩红色的霞彩。昨夜下了一层薄霜,路面上,路边的枯草和杂树丛上,田野里的麦苗上,都施了薄粉似的。一片片枣林苍褐的枝干淡淡地描画在乌蓝乌蓝的天幕上,犹如古时的狂草大家挥洒出的不羁的墨迹。嗒嗒嗒的清脆的马蹄声叩打着苍凉的大地,卷起一堆黄尘。领头的两匹马上,坐着一位颊生春风、谈笑自若的年轻人和一位身躯微胖、戴圆框眼镜的中年人。他们身后不远处是一支骑兵小队。
这是1938年12月的一天。
萧华决定去惠民县城拜访沈鸿烈,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11月底,萧华接到了八路军总部下达给挺进纵队的指示:“以抗日大计为重,尽量争取沈鸿烈共同抗日。”萧华也知道沈鸿烈不是“人间凡物”。沈在国民党政界向以阅历深、手段多、善辞令、能周旋而著称,私底下人们都叫他“老油条”。“东北易帜”后,沈鸿烈所率领的东北舰队改编为中国海军第三舰队,他任舰队司令,移驻青岛。为了达到兼任青岛市市长的目的,他玩弄两面派手腕,导致了“崂山事变”的发生,一箭双雕,既驱逐了舰队内部对立势力,又迫使原青岛市市长胡若愚辞职,他进而成功攫取了青岛市的行政权。韩复榘被蒋介石枪决后,也有多人觊觎山东省政府主席的职位,最后还是落入他的囊中。跟这样一位高手过招,萧华也不得不小心翼翼,谨防中招,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想真正摸清沈鸿烈的底牌,这趟惠民之行是必不可少的。至于沈鸿烈会不会对自己采取“非常措施”,萧华认为可能性极小,因为沈鸿烈虽然充当着蒋介石反共的“急先锋”,但也绝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开破坏抗日统一战线。因此,萧华只带了宣传科科长王辉球、侦察科科长刘友芝和一个骑兵班上路;牟宜之放心不下,主动随行——怎么说沈鸿烈也是自己的上级,他总能从中斡旋一下。
萧华正值风华之年,牟宜之也是血气方刚,辽阔的原野、喷薄而出的红日、蜿蜒的长河,这些壮丽的景观令两人胸襟大畅,策马扬鞭,逸兴遄飞,随着繁弦急板似的马蹄声洒落一路朗朗的笑声。
一阵疾奔之后,萧华勒住马,等牟宜之跑近,看着吁吁急喘的他,扬声道:“没想到宜之兄的骑术蛮不错的,真正称得上文能下笔千言,武能上马杀敌啊!”
牟宜之答道:“骑马打仗,我跟萧司令员比可是云泥之判啊!援笔为文,我也不敢孔夫子面前卖斯文啊!”
萧华说:“宜之兄过谦了。说到我们去的这个惠民县,古时倒很有些名气,咱们行军布阵的祖师爷孙武就是这里人氏,《孙子兵法》是中国先人智慧的结晶,但凡统兵之人无不奉若圭臬。按说有这本千古奇书镇着,中国的战争该越来越少才是,可也怪了,历朝历代的仗却越打越多,越打越凶,宜之兄对此有何高见呢?”
牟宜之沉吟片刻,说道:“战争之本质反映的是人类的贪欲,越打越多的原因是人的欲望越来越多了。说实话,我对人类的整体前途并不抱乐观态度,人类发展的趋势是越来越压制自然而正当的欲求,却无节制地放纵粗浅的卑劣的欲望。”
萧华说:“想不到宜之兄对人性还有许多不凡的思考呢。”
牟宜之扬手一鞭,爆出一响,说:“哈哈哈,我老牟又掉进迂腐的书袋子了。哎,萧司令员,我倒对这个惠民县知道一二,其古时叫棣州,也称过武定府,少年时读司马光的文集,记得读过他的一首《郭氏园送仲通出刺棣州》的诗,着实不错。”
萧华说:“宜之兄好记性啊!”
牟宜之便吟了出来:“名园送嘉客,冠盖去倾朝。小雨尘微敛,余寒酒易消。雁归春近塞,日上海生潮。北道平如掌,东风五马骄。”
萧华说:“这后四句确实写得传神,恰似给咱们今天去惠民会会沈主席作注脚哩。”
牟宜之闻之哈哈大笑:“萧司令员此解恰当,当浮一大白。”
萧华接声道:“好,我们就到沈主席的接风宴上讨杯酒喝吧。”
牟宜之说:“沈主席的酒席不会是鸿门宴吧?”
萧华眉一扬:“当然是鸿门宴了,要不人家叫沈鸿烈呢!”
牟宜之长啸一声,驱马驰骋,萧华紧随其后,不一刻便并驾齐驱,如两朵云般向着东南方向远引而去。
距离惠民县城还有30多里地,空气就变得紧张起来,沿途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全是吴化文手枪旅的士兵。此次担任萧华贴身警卫的王定烈的心提到了半空中,手枪里的子弹偷偷顶上了膛,握枪的手心里满是汗,另一只手的汗水都把缰绳浸透了。萧华与牟宜之却熟视无睹,该怎么说笑就怎么说笑,信马由缰地进了惠民县城。此时日已近午。
一身笔挺呢绒将军服的沈鸿烈坐在宽大的戏台下,周围众星捧月般坐着一圈冀鲁边各县的国民党官员和民团首领。这些人名义上是给沈鸿烈接风洗尘,实则是送礼投帖子的。不时有人俯身过来热哈哈地跟他套几句近乎话,他则不时报以慰勉而又不失威严的微笑。淹没在锣鼓管弦声中的沈府大院同样被酒肉的香味缭绕着,戏台上《天官赐福》正演到热闹处,众神齐声唱道:“哎呀,万千春,享富贵,乐滔滔,庆长春,酒泛香醪。看牛郎早报了田丰兆,织女献丝帛绫绡。积德的一门寿算,筹添海屋,南极星耀,福寿弥高盈仓廪,稷米豆丰满仓廒。麒麟儿早登廊庙,佐皇家永享官爵。财源发,德行昭,乐善事,福禄根苗。你看那窦燕山五子登科早,又只见半空中魁星献的祥云来罩……”
听得沈鸿烈如同喝了二斤蜜,脸上笑开了花儿。正在这时,警卫员来报萧华到了,沈鸿烈“嗯”了一声,手指敲打着桌面,打着圆圆的官腔:“就说本主席公务繁忙,现在无暇接待,请萧司令到旅馆静候。”
警卫打个敬礼:“是!”转身而去。
有人凑过来说:“沈主席,听说这个萧华不简单啊,小小年纪就是共军挺进纵队的司令员了!”
沈鸿烈乜斜他一眼,故意高声说:“什么‘娃娃司令’!他刚出道时,本主席已经是东北海军的司令员。共党人才匮乏,才矬子队里选将军,让他萧华显山露水,要是放在国军里,哼,哪有他的份儿!”
众人随声附和:“是是是。”
沈鸿烈说:“不要让这些小事扰了诸位的雅兴,继续看戏,继续看戏!”
沈鸿烈的傲慢无礼气坏了萧华的随行人员:“他沈鸿烈在聊城被日本鬼子打得跟兔子似的四处乱窜,跑到鲁北来,倒耍起神气来了!有本事冲鬼子耍去啊!恐怕他见了鬼子,早就尿湿裤裆喽……”
王辉球说:“萧司令员,我们打道回府算了,他也不是玉皇大帝,干吗非得拜他的码头?”
萧华笑笑:“辉球同志,你是挺纵的领导干部,不能跟着战士一起发牢骚,更不能动气使性子,要沉住气。他不是不见咱们吗?这是好事,我们正好借机在城里宣传宣传我党的抗日主张啊,你们想想在国民党山东省政府的心脏里,公开宣传我党的主张,这样的机会可不多啊!你们说是不是该谢谢沈主席啊?”
众人齐声道:“是该谢谢沈主席!”
牟宜之的脾气也是吃不得窝囊气的主儿,肚子里的气儿早就横七斜八乱窜了,经萧华这么一说,顿时烟消云散。进了旅馆,萧华立刻吩咐人去买刻板、蜡纸、油墨和纸张,然后与牟宜之斟词酌句地口授了一封《告惠民各界的慰问信》,由王辉球执笔录出,立马赶印出来。然后,萧华亲自带着众人走上街头,把慰问信散发给路过的市民,并大声讲解共产党的抗日政策。惠民城里的人流似乎被什么吸引着向着萧华等人站立之处汇聚,跷着脚争睹“娃娃司令”的庐山真面目。萧华还领着随行人员到医院去慰问伤兵,鼓励他们继续为抗日救国勇往直前……
早有人把萧华的举动报告给了沈鸿烈,沈鸿烈一听就急了眼,这还了得!共党把宣传攻势搞到自己的眼皮底下来了,看来这个萧华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哩!他隐隐感到了对手的分量,冲卫兵吆喝道:“快去叫,不,请萧华来见我!”
会见安排在惠民县政府后院的大厅里,从大门口到院子里,再到厅前的台阶上,都立着荷枪实弹的卫兵。萧华和牟宜之只带着几名随员,见状微微一笑。沈鸿烈站在台阶上俯视着萧华几人,一副店大欺客的倨傲样子。萧华稳步向他走来,神色从容,不卑不亢,沈鸿烈到底拿捏不住了,走下台阶相迎,虚声虚气地携手走进大厅。沈鸿烈对牟宜之只是横了一眼,不阴不阳地招呼了一声。牟宜之不吃这一套,淡淡叫了声“沈主席”。沈鸿烈“哼”了一声。
萧华一身半旧灰布军装、脚蹬草鞋的穿着跟沈鸿烈鲜亮的军装、锃亮的意大利牛皮鞋形成强烈对比,但萧华英气逼人,沈鸿烈暮气沉沉,判若云泥。
沈鸿烈吩咐秘书:“赶快上菜,为萧司令洗尘!”又转身对萧华说:“公务繁忙,让萧司令久等了,失礼,失礼!”
萧华淡淡一笑:“国难当头之际,都忙,不是为了抗日大计,我们早就打马回程了。”
沈鸿烈干笑了两声:“那是,那是。”
这时酒菜上来了,四盘八碗,山珍海味,馥郁的菜香酒气飘了一屋。沈鸿烈端起一杯酒,拿腔拿调地说:“萧司令少年得志,气质文雅,真有古之儒将风范啊。兄弟早在萧司令任红军少共国际师政委时就听闻大名,今日晤面,实为荣幸之至。来,为萧司令诸事如意干杯!”
萧华谦虚道:“我也久闻沈主席大名,今日专程来访,共商抗日大计。我提议,为国共两党团结抗日干杯!”
在座众人应声起身。沈鸿烈慢条斯理地站起来道:“嘿嘿,萧司令所言极是。我国军在正面战场浴血奋战,与倭寇做殊死之搏斗,而贵党贵军的抗日成绩却鲜有耳闻,还得请萧司令示教。”
萧华对沈鸿烈话里有话的讥讽不以为然,朗声应道:“国军将士正面战场抗敌,我军将士敌后战场杀敌,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至于我军的战绩如何,我可以马上叫人制表通报给沈主席。目前,我挺进纵队正在津浦路一线展开破袭战,以配合正面主力作战,还广泛发动群众,建立根据地,为持久抗战做好准备。”
沈鸿烈话锋一转,面有难色地说:“贵军防区在山西、河北一线,如今进入山东,恐多不便。山东今年灾荒频发,百姓负担沉重,贵军军饷很难筹措,还请贵军移师河北为宜……”
萧华截断了沈鸿烈的话头:“沈主席,蒋委员长在庐山讲话中说:‘如果战端一开,那就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时隔一年,沈主席不会这么健忘吧?”
“嗯,这个……这个……兄弟怎么能忘记委员长的教诲呢。”沈鸿烈言语支吾,额上沁出星星汗粒。
萧华乘势而进:“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在我中华民族生死存亡之际,中华儿女都应携起手来,同仇敌忾。我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主张,已经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拥护。”
沈鸿烈闻此,脸色一沉:“统一战线?该不是把各路人马都统一到你们的队伍里去吧?”
萧华毫不示弱,正色问道:“沈主席此言何意?”
沈鸿烈冲他的秘书长使个眼色,秘书长故作神秘地笑笑:“听说贵军吃掉了一些地方部队……”
萧华哈哈大笑:“对于那些打着抗日旗号不干抗日之事,反倒为虎作伥、危害百姓的土匪汉奸武装,还讲什么客气,就应除之而后快!”
坐在下首的牟宜之再也忍耐不住,说道:“是啊!就我所知,确有不少这样的武装,不打日本人,光知道鱼肉乡里,老百姓恨不得剥其皮、食其肉。八路军兴义师,锄奸逆,所到之处,民众无不箪食壶浆,夹道欢迎……”
沈鸿烈怒声喝道:“来人,上酒,上酒!”他气哼哼地呷一口酒,骄横地说:“假设有人借着抗日之名,私自扩充武装,擅自抢占地盘,这又做何讲呢?”
萧华昂然答道:“我八路军光明正大,所行军事路线皆为抗敌所计,对国共合作也是诚心实意,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至于我军收复的那些地盘,都是贵军丢弃不要之地,作为有血性的中国军人光复我中华国土,难道还有错吗?”
沈鸿烈也寸步不让:“贵军已明确接受统一改编,就应一切服从国民政府之发令,接受军事委员会统一领导,不应擅自窜防,搅乱中央规划之抗战计划。而今你挺进纵队乃人不散队,械不离身,分食于地,资货于商,据陆而复问水,市马而复造舟,岂能说心无异志?”
萧华对沈鸿烈这一通胡搅蛮缠的辞令颇觉好笑,已经摸透了他排挤共产党抗日武装的实底,不愿再多费口舌,便诚恳地说道:“沈主席在青岛执行‘焦土抗战’,国人无不拍手称快,日寇非国共两党之仇敌,乃中华民族之仇敌。当我华夏悠悠文明存亡关头,何必再胶柱鼓瑟,拘泥于国共之分,岂不是徒然贻误战机而资敌吗?唯有精诚团结,共赴国难,方不负我列祖列宗。太平天国干王洪仁玕说过:‘倘邦中人不自爱惜,则鹬蚌相争,转为渔人之利,那时始悟兄弟不和外人欺,国人不和外邦欺。’”
沈鸿烈把酒杯一蹾:“沈某自幼受圣贤之教,不劳他人耳提面命了。沈某只知守土有责,乐陵乃我之治下,还望萧司令不要染指乐陵的政务,使省府为难啊。”
萧华坦然一笑,目光扫射众人,最后落在牟宜之身上:“我军为抗日进驻乐陵,同全县父老同舟共济、患难与共,得到了各界民众的赞扬和拥护。牟县长,我们该没有什么地方让你感到不便吧?”
牟宜之连连摆手:“萧司令员,哪里话,哪里话。”
沈鸿烈被牟宜之弄得下不来台,面色铁青,说道:“喝酒,喝酒!”
场面便冷了下来。沈鸿烈抬着眼皮望天花板,他的秘书长尴尬地劝酒,牟宜之停箸不食,萧华起身告辞:“打扰沈主席了,萧某军务缠身,就此告别了。”沈鸿烈虚与挽留一句。
此次过招,不相上下。
返回乐陵的途中,牟宜之告诉萧华,盘桓之际,沈鸿烈单独会见了他,大有最后通牒之意,言辞极为严厉,指责他不该辜负了党国的栽培和丁惟汾先生的期望,然后忽又缓和下来,说你只要改弦更张,前途无量,当个专员易如反掌,何必明珠暗投,跟共党搅在一起?
萧华打趣他道:“看来很快你就要青云直上喽!”
牟宜之说:“牟某人宁为抗日马前卒,不做他人池中物!”
萧华拍手叫好:“果然是名士风采!”
牟宜之说:“沈鸿烈这是想明升暗降,削掉我这个县长的实权。我当即拒绝了。”
萧华说:“沈鸿烈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真实的目的是孤立、打击八路军,矛头指的是挺进纵队。”
牟宜之说:“我们倒要看看他这只老狐狸还有什么花招儿耍。”
不久,沈鸿烈给乐陵县政府发来指令,说要修一条惠民到乐陵的公路,摊派下钱款数目。牟宜之听说沈鸿烈有几辆轿车,修路是为了他出行方便,决定这事不能干。他虚与应付一通,到底没上缴一分钱。沈鸿烈恼羞成怒,“啪啪”直拍桌子,怒吼道:“小小县令竟敢对抗省府,这还了得!要不是看在你姨夫面上……”他算是看清了牟宜之的“假国民党县长,真共产党同谋”的底细,恨得牙痒,忽而嘿嘿一笑:“你孙猴子再精,还能翻出如来佛的手心吗?”
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浮出了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