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 年 10 月,商河人王壮基怀揣一封密信踏上了前往清河区的旅途。他并不知道以他的此次信使之行为序幕,一场打通冀鲁边区与清河区屏障的东进狂飙将接踵而至。
这封信是周贯五代表教导第六旅写给清河区军区司令员和山东纵队第三旅副旅长杨国夫的,内容并不复杂,只是告诉他冀鲁边区部队将根据山东分局和一一五师师部的指示,开辟鲁北东部地区,渡过黄河,使冀鲁边区根据地与清河区根据地连成一片,希望能得到清河区部队的响应。
抗日战争初期,在山东省由中共领导形成了六大战略区,即鲁南、鲁中、胶东、滨海、清河、冀鲁边。不难发现,在六个战略区中,冀鲁边的地理位置最为特殊,也较为尴尬,它“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西有津浦铁路、大运河的阻隔,南有黄河的阻断,东有渤海的阻挡,基本处于一个独立而封闭的单元,既缺乏战略周旋的足够空间,又得不到友邻的强劲支援。这也是造成冀鲁边区抗战异常艰难困苦的客观条件。由于北面的天津、南面的济南、西面的津浦铁路都有日伪军重兵驻防,向西越过津浦路跟冀南区、冀中区、鲁西区等根据地结成战略联合体几乎不可能,只有与黄河以南的清河区打成一片,才是冀鲁边区唯一切合实际的选择。
早在 1939 年 5 月,山东分局和八路军山东纵队就指示清河区党组织率山东纵队第三支队主力向邹平、齐东方向发展,争取打通与冀鲁边区的联系。同年 7 月 6 日,徐向前、朱瑞电告萧华 :“……你处应即拟定具体规划向鲁北发展……以便与胶济铁路以北打成一片……山纵三支巩固邹长地区后,拟以一部向北开去,与你处打通。”1940 年 2 月 29 日,山东分局、八路军第一纵队决定 :“……第三支队中心任务是开展清河地区,主要方向向北与萧纵打通……萧纵一部向旧黄河发展,与三支队连接。”1941 年春,山东分局和一一五师再次指示两区党委向对方方向发展,以打通两区联系。因此,从大的战略构思上,打通冀鲁边区与清河区的联系,一直是山东分局的“大心事”。
清河区位于山东省东北部,东到渤海,西靠章丘、历城一线,南跨胶济铁路,北依黄河,包括淄川、博山、博兴、广饶、寿光等20 余县,人口约 380 万,处于鲁中、胶东、冀鲁边三大战略区之间。
因此,实现冀鲁边与清河区的沟通,两区就可互相支援,互相策应,获得更大的机动空间 ;冀鲁边区还可以解决跟山东分局、一一五师的联系问题 :经清河区而南,穿鲁中、滨海,可直达山东分局、一一五师所在的鲁南区。
但冀鲁边区与清河区之间也非坦途,日军在黄河两岸修筑了大量的据点和岗楼,占据了鲁北东部的惠民、滨县、阳信、沾化、利津等县的县城,国民党鲁北保安司令刘景良,副司令薛儒华、张子良、王福成、李光明等部则盘踞于这些县的农村。冀鲁边区部队南下清河区,势必要受到日伪势力和国民党势力的双重阻挠,但除此之外,别无蹊径,所以冀鲁边区党委和教导六旅党委决定 :集中全旅兵力,从正面向惠民、滨县、蒲台、利津、沾化、阳信一带挺进,打几个胜仗,歼灭敌人部分有生力量 ;与此同时,在这些地区广泛发动群众,大力发展党的基层组织,开辟抗日游击根据地,控制黄河沿岸地区。
王壮基从二分区领导手里接过密信时,领导嘱咐他说 :“这封信事关咱冀鲁边区的命脉,就是丢了命,也不能让敌人拿到。”
王壮基把信稳稳地放进怀里,胸有成竹地拍了拍 :“放心吧!蒙混小鬼子的关卡也不是一回半遭了。”
领导说 :“这次任务不能出一点差错,一旦暴露了我军的战略意图,将给今后的东进行动增加很大的难度。”
王壮基抓起桌上的礼帽,郑重地说 :“知道了。”然后,他扣上帽子,腿一抬,搁到板凳上,抻抻蓝布长衫,笑着问 :“看我像不像个买卖人?”
领导哈哈笑道 :“比真的还像哩!”
王壮基回过身,拿腔拿调地说 :“李老板,您去年欠俺的一百块大洋,俺这遭过来想顺路捎着。”
领导说 :“我看行,很在行。”
王壮基的公开身份是商河县一个镇上的教书先生,真实身份是该镇的地下党负责人,作为秘密交通员长期活动在黄河沿岸一带,对黄河两岸的地形、敌情比较熟悉,所以这个任务才落到了他的肩头。
穿村过店,越陌度阡,涉水登壕,走在灿烂秋光里的王壮基时而像一只警惕的野兔,眼光切出帽檐观察着四遭 ;时而像悠闲的白云,踱着方步吐着圆圆唾沫 ;时而蹲下身子,提提鞋,不经意地瞭一眼身后 ;时而整理一下肩头的褡裢,从左肩换到右肩,从右肩换到左肩,张望张望左右……一道道关卡,一次次盘查,王壮基应付自如,虽不是货真价实的买卖人,可他不笑不说话,算是摸到了商人的真谛。出商河,过惠民,到滨县,一路走来看似风平浪静,实则险象环生。这天终于到了黄河渡口。河床里细细柔柔的一痕河水,被太阳照得浮光跃金,过去波涛汹涌的盛况已随着郑州花园口的炸开消失了,现在看到的只有白晃晃的沙滩和被风卷起的漫漫沙尘了。
几个端着大枪的日军士兵杵在码头口,挨个搜查着行人。王壮基走上前,冲那名负责搜身的日军哈哈腰捧上一个肥嘟嘟的笑,随即举起双手,让他自上而下地摸一遍,又翻看了褡裢,只有一个账本和几个烧饼。日军士兵挥挥手,让他过去,他又捧上一个笑脸,倒退了两步,转身走上渡船。
过了黄河就到清河区了。王壮基脚下生风,直奔东南方向而去,一路打听,最后在广饶县北部找到了清河区的部队,说明情况后,被引到了清河军区司令员杨国夫面前。王壮基撩起长衫,露出里面的夹袄,“哧”一声撕开一道口子,从棉絮里抽出一张信笺,吹吹上面的棉绒,递到杨国夫手里。
杨国夫读完信,对王壮基投来赞许的目光 :“壮基同志,了不起啊!你开创了冀鲁边区跟清河区首次联系的历史性纪录。”
王壮基说 :“我倒没想这么多,心里一个劲想的是把信安全送过来,圆满完成领导交给的任务。”
杨国夫说 :“从冀鲁边区中心到清河区虽然只有几百里地,但中间隔着几个县的敌占区,确实不易啊。这样吧,你安心在这里住几天,给我们说说冀鲁边区的情况。”
王壮基说 :“是!我也想了解一些清河区的情况带给边区领导。杨国夫叫通信员安排王壮基住下。
此后的十多天里,杨国夫、景晓村、李人凤等清河区领导多次找王壮基座谈,王壮基把自己知道的边区情况和盘托出。杨国夫等人对边区在如此艰难的处境中取得的发展由衷赞叹。这些日子对王壮基来说可是好好享受了一把贵宾的待遇,倒弄得他有些不好意思了:“都是自家人,干吗这么客气啊?”不管怎么说,人家照旧是大碗小碟地招待。
王壮基找到杨国夫司令员说 :“报告杨司令员,我出来二十多天了,边区领导肯定记挂着,我想早点回去复命。”
杨国夫说 :“我们也给冀鲁边区党委和教导六旅写了封回信,请你带给他们,转达我们的意思。”
王壮基说 :“保证完成任务!”
杨国夫拍拍王壮基的肩头说 :“你是冀鲁边区的第一个使者,希望你能够经常来。”
王壮基在一支清河区小部队的护送下过了小清河,向黄河渡口走去……
周贯五、杨忠、李启华、张晔等人听完王壮基的叙说,让人带他去休息,然后几个人传阅了杨国夫的复信。
信中说 :清河区也接到了山东分局和山东纵队的指示,要求他们跨过小清河,开辟黄河东南岸地区,有关工作正在部署中 ;但这一地带敌情严重,进行开辟工作有一定困难,希望两区共同行动,完成这一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周贯五有些兴奋地说 :“太好了!我们两区联手,就不愁冲不破敌人的重重封锁!”
杨忠虎眼圆睁 :“嗯,我看趁热打铁,先建立起两区的空中联系,以便于双方沟通情报。”
李启华说 :“我看壮基同志是个很有经验的交通员,不妨再让他跑一趟,把我们的电报密码送到清河区。”
张晔说 :“这项任务的危险性可比送信大得多,一定要慎之又慎。”
周贯五说 :“在目前情况下,建立空中联系是当务之急,要不下一步的军事行动就没法协调。”
过了两天,周贯五把王壮基叫到旅部,将一份密电码交给他,说 :“壮基同志,上次的任务完成得很出色,使边区首次跟清河区建立了联系。为了让两区的联络更便捷,这次的任务是把我们的密电码送到清河区,一定要亲手交给杨国夫司令员。这是一项绝对机密的任务,不准泄露给任何人,遇到危急情况时,首先把密电码销毁。”
王壮基严肃地点点头,说 :“请首长放心!我一定把密电码送到。万一我出了事,也决不让密电码落到敌人手里!”
周贯五使劲握握他那双粗壮的大手,目送着他的背影走远。
半个月后,冀鲁边区电台突然收到了清河区发来的第一份电报!旅部机关沸腾了,周贯五、杨忠等人拊掌大笑,通讯班的战士们又笑又跳。周贯五赶紧让通讯班给清河区发报,向杨国夫、景晓村等人致意问候。不久杨国夫发回电报问王壮基回来没有,周贯五这才知道王壮基已经离开了清河区,便立刻派人去惠民县的黄河岸边接应他。但接应的人扑了个空。又过了几天,王壮基还是没回来。
周贯五等人越来越焦急,一丝隐隐的不祥盘绕在每个人的心头,只是谁也不肯说破。周贯五叫人通知二地委,一定要设法找到王壮基的下落。几天后,从二地委传来一个消息 :王壮基牺牲了!周贯
五没有忍住泪水,在晶莹的泪光里,他又看到了王壮基那朴实的笑容……
这次去清河区多少有点轻车熟路的感觉,王壮基很快找到了清河区部队驻地,亲手把密电码本交给了杨国夫。王壮基害怕自己再被像贵宾一样“外着”,没做太多停留,拿上杨国夫司令员给冀鲁边区的回信就往回返。他走后不久,天空中就飞出了清河区发往冀鲁边区的电波,这条无形的彩虹将彼此隔绝的两块根据地联系在了一起。
正值一年中的酷寒季节,彤云似铁,北风如怒,大雪纷纷扬扬,打在脸上犹如小刀子割肉。王壮基头戴礼帽,身穿黑缎棉袍,一副商人打扮,沿着一条乱石小路逆风而行,不时伸手摁住头上的帽子。
不远处就是黄河渡口了,矗立在旁的岗楼上日军的太阳旗哗啦啦地飘抖着,一个头戴钢盔的日军士兵端着大枪,居高临下注视着渡口。
哨卡上两个伪军正在盘查行人。这两个家伙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动不动就是呵斥、叫骂。王壮基瞟一眼岗楼射击孔里伸出来的机枪口,感觉那不大的圆孔里正冒出不绝如缕的寒气,又观察了一下两个伪军周遭的环境,没有发现特殊的迹象,便随着人流向前移动。
“干什么的?”两个伪军还没等王壮基走到跟前,就凶巴巴地喝问道。
王壮基恭恭敬敬地摘下礼帽,冲两个伪军弯弯腰,掏出两支烟递上去,笑着说 :“老总,今儿轮到你俩坐班啊?哎哟,这大冷的天,真是遭罪啊,来抽根烟!”
伪军把烟别到耳朵后,仍旧盛气凌人地问 :“妈的,少跟老子套近乎!快说,你是干什么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要是有半句
假话,老子就崩了你!”
王壮基似乎被吓得倒退了半步,连连摆着手 :“老总,俺可是良民啊 ! 你俩不信,到商河镇上打听打听,俺是和仁堂药店的掌柜,做药材生意的。今儿要不是出来讨账,谁肯到这冰天雪地里来跑颠!”
一个伪军吊起眼梢,把王壮基上下打量了一番,冷笑道 :“油嘴滑舌,我看你准是八路!”
王壮基明白这是恐吓和敲诈,便带着讨好的口气说 :“看看这位老总说的,俺这点能耐还能当八路?就算俺是八路,也不敢到你俩老总眼皮子底下挓挲啊,那不是阎王爷面前胡舞扎——自讨不自在吗?”王壮基边说边摸出几张汪伪政府的“准备票”,递上去,笑嘻嘻地说 :“老总,算是兄弟请客,小意思,买碗酒暖暖身子吧。”
两个伪军眉开眼笑,胡乱在他身上摸了两把,挥挥手放行了。
王壮基踏上渡船。小船随着船夫的竹篙一点,滴溜溜打个转儿,顺着水流向北岸偏过去。王壮基看着雪花扑簌簌地落进浑浊的河水里,不经意似的用手摸了摸黑缎棉袍的衣襟,嘴角浮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衣襟里藏着杨国夫司令员的回信,信里对即将开始的两区联合军事行动提出了清河区的建议。这封信事关如此重大的军事行动,自然属于顶级机密,绝不能落到敌人手中。对岸渡口的岗楼和关卡越来越清晰了,再过了这关,基本就没问题了。
渡船靠近了河滩。哨卡上两个穿着黄大衣的伪军眼睛紧紧盯着渡船,王壮基凭直觉看出这两个家伙不好缠,但到了这地步只能随机应变。渡船停稳,他一个箭步跳上码头,随手抖掉棉袍上的雪花,迎着两个伪军走过去。
“到哪里去?”一个伪军恶声恶气地问。
“商河镇。”王壮基平静地回答。
“从哪里来的?”
“高苑县。”
“别跟他啰唆,共党、八路的嘴皮子滴水不漏,甭想问出什么名堂。搜搜再说。”一个伪军边说边把枪背到肩上,搡过王壮基开始搜查。
王壮基一直赔着笑脸,嘴里说着 :“老总,俺是商河镇上的买卖人,经常来往这里,跟你们队长还照过面呢。”可这两个家伙根本不听这一套,继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摸索着。王壮基感觉情况不妙,边说边盘算着怎么应付可能出现的情况。两个伪军翻遍了他的口袋和鞋帽,一无所获,但心有不甘,继续在他身上摸来摸去,终于摸到了棉袍衣襟里的棉花里有异样,便站起身,怪怪地冲着王壮基笑,随后点点头问 :“你还说不是共党?说,里面夹带着什么?”
王壮基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他依然笑着说 :“老总,谁出门在外不多带几张钞票?可是俺这人天生小胆,总怕被人偷去,就好把票子揣在破棉花里。”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镀金的怀表递过去 :“老总,行个方便,那几块钱是俺买卖人的本钱,兄弟日后手头宽裕了,一定忘不了老总的。”
“不行!别费唾沫星子了,一定看!”一个伪军劈手夺过怀表,另一个掏出一把匕首,刀尖在王壮基衣襟上一划,棉袍被豁开了一道口子,里面的棉絮露出来。王壮基见状,知道再没有通融的余地,冲着拿匕首的家伙就是一拳,正中鼻梁,打得他踉跄着倒退几步,跌坐在地上,接着飞起一脚,将另一个伪军踢翻在地。王壮基趁着空当,穿过哨卡,顺着黄河大堤向东北方向猛跑。身后传来两个伪军的叫喊声 :“快,快,来人哪……”“抓八路啊,八路跑了!”
耳边只有风声,脚下踢起雪花,王壮基急速奔跑着,奔跑着,脚下的沙滩软绵绵的似乎很是粘脚,任凭你如何发力都跑不快,这种感觉就像做梦——子弹尖锐的呼啸声划破了梦境,这不是梦,是生死的交界!他浑身罩在汗水里,身上的棉袍似乎格外沉重,也迟缓了他的步伐……突然他的右腿被什么东西撞到了,接着膝盖打软,栽倒在地上。他挣扎着爬起来,掀起棉袍,看到大腿上两个弹孔汩汩流血,已染红了地上的大片积雪。“八路受伤了,捉活的!”敌人吆喝着向他逼近。王壮基第一个念头就是销毁信,他迅速从棉袍里抽出信纸,嚓嚓撕碎,团起来塞进嘴里,使劲嚼了一阵,往下咽,却怎么也咽不下去,原来刚才奔跑得厉害,口干舌燥,这么粗糙的东西怎么可能咽下去呢?他使劲试了几次,人的本能反应挫败了他的主观意愿,喉咙里都咳出血来了。他又想埋到土里,可埋在土里被敌人发现的可能极大,怎么办?王壮基从嘴里吐出了信,上面鲜红的血液提醒了他,他望着腿上的两个枪眼,略一思忖,屈起右腿,紧咬牙关,将纸团狠狠塞进其中一个弹孔,一阵钻心的疼痛让他昏迷过去,隐约听到了杂沓的脚步声……
接下来的两天里,王壮基受尽了酷刑折磨,却始终闭目微笑,不吐一个字。敌人无计可施,决定处决他。在受刑前一天的夜里,王壮基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同狱的一位同志,请他转告党组织 :“我已经完成了任务,虽死无憾!”
王壮基倒在了黄河岸边的雪地里。身边的母亲河汩汩地流淌着,像是一阵阵的絮语,又像是低低的啜泣……
后来这位狱友越狱出来,找到了当地党组织,又一同找到了王壮基的遗体,当那团浸透了血渍的信纸从烈士遗体的大腿伤口里取出时,在场的每个人都被震撼了。这种震撼绝不单纯是身体的震撼,
而是来自灵魂最深处……
沟通冀鲁边区和清河区的无线电波,自由地穿梭于黄河上空,架起了一座通向未来的空中桥梁。
不久,冀鲁边区部队打通清河区的军事行动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