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改制下的乐陵更名往事

王莽改制下的乐陵更名往事

张帅

地名是回家的路。然而,如果现在有乐陵人意外穿越到西汉末年王莽称帝时期,多半会迷失回家的方向。原因在于,“乐陵”这一地名在当时的行政区划版图上已经被王莽除名,取而代之的是“美阳”这一称谓。这背后隐藏着怎样鲜为人知的历史渊源呢?

乐陵地名的短暂断裂

追溯“乐陵”地名的起源与传承,早在周赧王三十一年(公元前284年)乐毅伐齐时便筑起了乐陵城,以“乐”记功名、以“陵”彰地形,“乐陵”之名随之应运而生。至秦王政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秦始皇完成大一统大业,推行郡县制,乐陵正式设县。从那时起,“乐陵”之名如同不灭的火种,始终未易其名,一直传承至今,并跻身于山东省15个地名沿用超过两千年的古县之一。

不过,如果严格审视这段历史,“始终未易其名”的表述并非毫无瑕疵。在王莽篡夺汉室江山后,“乐陵”这一地名曾无奈沉寂长达15年,直至历史的车轮转向东汉后,才得以重见天日。

话说初始元年(公元8年)十二月,暗流涌动的西汉朝堂终于迎来惊天变局,身为假皇帝的王莽多年来蛰伏于西汉宫廷幕后,觊觎着那至高无上的皇位,此刻,他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一举冲破所有束缚,终于如愿以偿地正式登基称帝,改国号为“新”,建元“始建国”,史称新莽,标志着西汉王朝的灭亡,这便是历史上著名的王莽篡汉事件。

既然打着“新”这个旗号,那么“新朝”就要有个新气象。于是,为了重塑天下格局,王莽依托儒家典籍推行了一系列新政,对官制、田制、币制、郡县地名以及民族政策等诸多方面,均加以改弦更张,致力于打造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国”,史称“王莽改制”。看似搞了一堆新政,实则多是复古,徒有虚名。其中,王莽最为人诟病的就是对全国地名进行了大肆更改。在《汉书·地理志》中,班固特意采用“莽曰”这一表述记录下了王莽对西汉原有郡县地名所做的改动。

《汉书·地理志》主要记载了截至西汉末年的全国郡县地名。据粗略统计,与西汉末年相比,王莽对八成的郡和近一半的县作了重新命名。在这场更改汉地名运动中,充斥着大量令人眼花缭乱的文字游戏,这无疑与汉代盛行的谶纬符命之说有密切联系。

我国著名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在《新莽职方考》附文中对王莽更名手法作了初步归纳,主要有反义、同义、加字减字、标榜道德、改汉为新等措施,诸如将“长安”改“常安”、“洛阳”改“宜阳”、“无锡”改“有锡”、“东昏”改“东明”、“辽阳”改“辽阴”、“江陵”改“江陆”、“宁阳”改“宁顺”、“安汉”改“安新”等等,不一而足。有的郡县地名甚至被多次更改,“岁复变更,一郡至五易名,而还复其故,吏民不能纪,每下诏书,辄系其故名”,给社会造成极大混乱。

乐陵也是王莽此次声势浩大的更改地名运动的受害者。据《汉书·地理志》记载,单是平原郡下辖的19个县中,有11个县被王莽改了名字。其中,提及平原郡治下的乐陵时,原文记载:“乐陵,都尉治,莽曰美阳。”

另据《汉书·外戚恩泽侯表》可知,当时,王莽不但更易了“乐陵”的地名,还一手废绝了西汉后期徙封到临淮郡的史氏乐陵侯国。此乐陵侯国,源于汉宣帝于地节四年(公元前66年)所封的乐陵侯史高。起初,其食邑位于平原郡乐陵县,也就是现在的乐陵市,后徙封至临淮郡辖境内,大致在江苏南部一带,遂导致西汉后期的行政区划版图上出现了两个名为“乐陵”的县级行政区划单位。

于是,经过王莽的一顿操作,两个“乐陵”一时间都消失了。乍看之下,西汉末年两个“乐陵”的重名问题似乎得到了解决。不料,“乐陵”被王莽改名为“美阳”后,却又造成与扶风郡美阳县(今陕西省扶风县附近)“撞款”重名,由此可见王莽大改汉地名的随意与任性。

王莽给乐陵改名的逻辑

王莽更改地名本质上不过是一场精制的表面文章,全然罔顾地名命名所遵循的客观规律,其目的在于炮制出一种虚假的变革图景,以填私欲之壑。但是,在众多被改动的地名中,王莽将“乐陵”更名为“美阳”这一案例却别有一番意蕴。笔者认为,王莽将“乐陵”改名为“美阳”,采取的是同义转化策略。

先说“乐”与“美”的关系。

在儒家文化中,“乐”字有着极为丰富深刻的内涵,既有音乐、艺术的外在形式,又包含道德、情感的内在精神追求。特别是在儒家“礼乐文化”体系中,“乐”与“礼”相辅相成,共同构成个人修养与社会秩序的基石。

在《论语·八佾》中孔子评价《韶乐》“尽美矣,又尽善也。”表明“乐”的最高境界是美与善的和谐统一。在《论语·泰伯》中孔子发出“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的感慨,认为人格的完善最终通过“乐”达成,即音乐能陶冶性情、升华道德。更进一步,正如《荀子·乐论》中所说,“乐行而志清,礼修而行成,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美善相乐。”在此,荀子将音乐上升到国家治理层面,“乐中平则民和而不流,乐肃庄则民齐而不乱”,礼乐相合,美善相乐,则天下长治久安。

大致来说,在儒家文化中,礼、乐、美三者构成了一个相互关联、彼此支撑的有机体系,共同服务于个人修养、社会教化与国家秩序的需要。礼,通过仪式、制度等来规范社会行为与伦理秩序,强调“别异”;乐,通过音乐、诗歌、舞蹈等艺术形式促进情感共鸣,起到润滑剂的作用,强调“合同”;美,则既蕴含于礼的庄重肃穆之中,又彰显于乐的和谐韵律之内,通过人内在的道德之美(里仁为美、尽善尽美)与外在的形式审美,达到个体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三者缺一,则“礼崩乐坏”,天下失序。

至此,“乐”与“美”的关系,可归纳为:“乐”为“美”之声,“美”为“乐”之形,即“乐”是“美”的动态表达,“美”是“乐”的静态外显,或者说“乐”是“美”的载体,“美”是“乐”的追求,二者共同彰显了儒家以“仁”为本、以“善”为归的精神要义。是以,乐即美也,美即乐也;心悦为乐,身修为美。

再说“陵”与“阳”的关系。

陵的部首为“阝”,由“阜”字变形而来,本义为大土山,是一个会意字,表示一个人沿着台阶登上土山。《尔雅·释地》称“大阜曰陵。”《释名》:“陵,隆也,体高隆也。”《诗经·小雅》则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总之,“阜”也好,“陵”也好,本义都是大土山、大土丘之意,即地形高亢。因此,“陵”字有攀升、登高、逾越、侵犯的含义,又专门引申为帝王陵墓。

阳也是“阝”部,说明与“阜”这种地形有联系,表示太阳升起,高处被阳光照得到的地方,也即土丘的阳面。《说文解字》:“阳,高,明也。”《尔雅·释山》:“山西曰夕阳,山东曰朝阳。”《释名》:“丘高曰阳丘,体高近阳也。”因此,除了表示太阳、阳光之外,“阳”字又引申出明亮、温暖、凸出、刚强等多种含义。

在我国地名学中,山南水北谓之“阳”,代表阳光直射的阳面,象征生机、尊显。我国古代城池选址大多选择风水俱佳的“阳”地,坐北朝南,为的就是更好地“采光向阳”或“向阳而生”。古人扎堆给城池起“阳”名,是因为“阴”地不宜建城,正如南宋学者洪迈在《容斋随笔》中所说:“盖面势在背,自难立国邑耳”,因此带“阴”的地名少之又少,带“阳”的地名则十分常见。

在儒家文化中,“向阳而治”与“南面而王”映射出基本的政治伦理与权力秩序,《易经·说卦》:“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左传·文公四年》:“天子当阳,诸侯用命也。”《春秋繁露》:“阳者,君父是也。故人主南面,以阳为位也。阳贵而阴贱,天之刑也。”诸如负阴抱阳的帝都格局、模拟自然山丘的帝王陵墓等,无不是为了彰显古代统治的正统性与合法性。

陵,高也;阳,光也。陵阜之高,故易受阳光照耀,传递出新生、兴旺的美意,符合新朝气象。所以,“陵”与“阳”二字,看似独立,实则关联密切,既体现在自然地理与文字构型上,又渗透于文化观念和政治礼制中。

由此可见,王莽改“乐陵”为“美阳”,还是颇下了一番心思的。

在此,我们大致可以将“乐陵”转换为“美阳”的过程概括为“乐居美地,陵阜向阳”八个字,它勾勒出一幅民康物阜、守善归仁的和美画卷,这大概正是王莽美化统治、粉饰太平的用意所在。

通观王莽的改名运动,实为一场形式大于内容、名实相失的闹剧。窥一斑而知全豹,其种种改制非但没能缓和社会矛盾,反而造成天下动荡,民生难以为继。终于,在绿林、赤眉等起义军的围攻下,新莽政权走向灭亡。

乐陵地名的回归

光武帝刘秀开创东汉王朝后,立即着手拨乱反正,对王莽改易的郡县地名都恢复为西汉旧名。同时,为减轻百姓负担,于建武六年(公元30年)下诏省并县国(主要指侯国),涉及400余个县,自此绝大多数重名县从国家行政区划版图上消失,新的行政区划格局得以奠定。

在刘秀恢复汉地名与省并县国过程中,“乐陵”之名也得以再度启用。彼时,漂流至临淮郡的“乐陵县”自此销声匿迹,再未在历史舞台上出现过。不久,东汉开国功臣灵寿侯邳彤之子邳汤,于建武九年(公元33年)徙封为乐陵侯,“十九年,汤卒,子某嗣。无子,国除。”即东汉初年,乐陵再度被立为侯国,不过存在时间较短,仅传两代,随之重新编入汉县,依旧隶属于平原郡,并在后续漫漫历史长河中继续闪耀光芒,其地名一直沿用至今。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虽然“美阳”只是王莽时期强加于“乐陵”的短暂伪托之名,但站在当下来看却也并非毫无价值,仍不失为一嘉名。总之,在地名研究领域,这一经过承载着特定历史阶段的文化印记,为探究彼时的政治意图、文化逻辑等提供了独特的微观样本,同时在今后乐陵当地的地名命名实践中,“美阳”之名尽可活化采用。





德州日报新媒体出品

见习记者|李姝漫

审核|胥爱珍 终审|尹滨

(作者:​德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