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顶山重逢：四十五载岁月情 九间棚里话初心

□浩泉

新华社山东分社原副社长、著名记者、全国新闻战线标兵李锦，是我阔别45年的老友。他退而不休，在龙顶山九间棚村购置宅院，亲手打造青少年和革命老区教育展览馆，并多次邀我前往一聚。今年11月10日，我终能成行。车子沿龙顶山盘山公路蜿蜒而上，两侧银杏树尽染金黄，远处石屋错落隐于层林之中。初冬暖阳洒遍山间，暖意如久违的问候，而我心中的期盼早已随山路盘旋，飞向那位分别近半世纪的老友。

抵达村口时，李锦正与平邑县党史办韩苏蔚主任在九间棚景区门口等候。下车对视的刹那，虽不复当年清瘦模样，两鬓已染霜华，却仍一眼认出了彼此。我们激动相拥。他紧握着我的手，手心的温度承载着岁月的厚重：“哎呀，可把你盼来了，咱们上山看看！”他身后的宅院，正是那座倾注他心血的教育基地展览馆。我边听李锦讲解，边看展览的实物和图片。没想到，我1981年12月1日写给新华社的表扬李锦的那封信，竟展放在玻璃橱窗内。李锦指着信对我说：“好泉你看，这不是你的亲笔信吗？”我擦了擦眼睛，仔细看了又看，是啊，是我的笔迹。我对李锦说：“没想到你这么细心，还保存了当年我这个不起眼的通讯员的信件。当然，写给新华社的这封信，是我的心声，也是你的真实写照。”40多年前与李锦的两次相处情景又涌上心头。

第一次和李锦相见是1980年秋季，那时他已是新华社山东分社记者，到齐河县采访，我那时是齐河县委宣传部的新闻干事，部长安排我负责接待和陪同李锦采访。那天晚餐过后，我们在县委招待所院内并肩散步闲聊，话题从地方新闻素材到各自的经历抱负，越谈越投机。当晚，李锦热情挽留我住在他的房间。那一夜，我们面对面长谈，直至天亮。他向我娓娓道来自己曲折励志的过往。因姥姥家是资本家成分，几经周折他才圆了参军梦。到了部队，被分配到连队喂猪，这份看似平凡的工作，他却做得格外用心。一天夜里，老母猪产下一窝小猪仔，天寒地冻，他怕小猪仔受冻夭折，毫不犹豫地脱下军大衣盖在猪身上。这份爱心和责任心在连队传开，他成了战士中的模范。我听后非常感动。

李锦喜爱摄影，当时连队里有一架旧照相机，他总趁空闲时间摸索练习。1971年冬天连队野营拉练，下了一场大雪，清晨，战士们在济阳孙耿的十字路口扫出一片空地，饭前不约而同地手捧着红色的《毛主席语录》认真学习。他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画面，迅速按下快门，定格下“天寒心暖”的动人瞬间。这张照片后来被《解放军画报》《人民画报》相继采用，他也因此在部队里出了名，随后被调到工程兵政治部宣传处从事报道工作，为日后进入新华社打下了坚实基础。

那一夜，我们这两个不到30岁的年轻人，畅谈过去的艰辛、当下的坚守与未来的理想。他对新闻事业的执着热爱、在逆境中不屈不挠的精神，以及捕捉新闻素材的敏锐视角，都让我深受触动，也学到了许多做好新闻报道工作的实用方法。

时隔一年，1981年11月底，李锦再次来到齐河。这次，他是独自一人骑着自行车从济南赶到齐河采访。他在齐河完成采访任务后，第二天要赶往高唐。11月30日晚上突降大雪，路面积雪很厚，骑自行车前行十分艰难。我劝他暂缓行程，等雪停路干再出发，可他态度坚决，执意要按计划赶路。

情急之下，我从齐河电影公司借来了一辆带车厢的三轮车。把他的自行车放在车厢里，我俩分别坐在车厢两侧，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撑住车身，在积雪覆盖的道路上缓缓前行。一路风雪交加，寒风刺骨，我们却聊着采访中的趣事，全然不觉得辛苦。当行至禹城境内时，李锦却坚持要下车，无论我如何劝说，他都执意要自己骑自行车前往高唐。他说：“采访路上这点困难不算什么，我习惯了，你快回去吧！”拗不过他的倔强，我只好依依不舍地与他道别，目送着他顶着风雪、骑着自行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皑皑白雪之中。

1981年12月，李锦从齐河骑自行车去高唐采访。这是南村10多名社员推着车子把李锦（左二）送到村外路上

我返回办公室，心中久久无法平静。李锦身上那股扎根基层、不畏艰辛的劲头，那份对新闻事业的赤诚与执着深深震撼着我，于是提笔给新华社写了一封信，介绍了李锦顶风冒雪骑自行车赶往高唐采访的事迹。李锦后来告诉我，我是第一个写信表扬他的人，此后，陵县的杨光来、平原县的甄学政等各地不少新闻工作者也纷纷写信给新华社，讲述李锦深入基层、踏实调研的故事。新华社将这些事迹整理成稿，刊登在内部刊物上。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同志看到后作出批示，要求总结李锦同志的先进事迹，将其树为新闻战线的模范。不久，新华社率先开展学习，随后中共中央宣传部决定，在全国新闻战线组织开展向李锦同志学习的活动。山东省委也作出决定，在全省范围内开展向李锦同志学习的活动。

被新华社、中宣部、山东省委树为学习标兵的李锦，始终以“深入实际、研究问题”为准则，既是笔锋犀利的优秀新闻记者，更是能为时代发展建言献策的智囊型人才。改革开放初期，党中央号召“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李锦扎根鲁西北农村，走遍800多个村庄，在临清县八岔路公社赵塔头村率先发现并报道了社员赵汝兰一家种棉花年纯收入超万元的事迹，成为媒体中首个提出“万元户”概念的人，为全国农村改革注入了鲜活动力，推动了农村经济的蓬勃发展。当时，新华社发表了大量关于德州地区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报道，这些报道随后被《人民日报》转载。这些报道肯定德州的经验，为扩大德州的知名度、树立德州在农村改革中的领先地位与形象作出重要贡献。其中《新春佳节夸支部——陵县张西楼村春节纪事》《商河白集农民销售羊肉》《银铺鲁西北、棉农笑开颜》等作品被评为全国好新闻、新华社社级好稿件，有的被党中央主要领导同志批示。从1979年到1985年，李锦跑遍德州各县，把宝贵的青春年华奉献给德州这片土地。过了很多年，德州大地上仍然流传着李锦深入群众调查研究的故事。

此后，李锦与沂蒙山区的九间棚村结下不解之缘。1989年，他在这个偏僻山村蹲点52天，深度记录下村党支部带领村民架电、修路、治水、造地、植树造林的战天斗地历程，采写出长篇调查报告《九柱擎天》，并提炼出“团结奋斗、顽强拼搏、坚韧不拔、艰苦创业”的九间棚精神。在此基础上，他与临沂市委、山东省委领导共同提炼升华，为沂蒙精神概念的提出提供了实践基础，让九间棚精神融入沂蒙精神，为革命老区红色教育筑牢根基、明晰方向，成为激励后人的精神财富。

最让我动容的，是展厅角落的一个玻璃展柜：里面放着一封泛黄的信件复印件，落款是2008年，正是金融危机肆虐之时。“那时候看着不少企业难以为继，农民工返乡，我心里急啊，花了半个月时间走访调研，写了这份建议信，没想到真的送到了温家宝总理案头。”李锦的声音平静却有力，他指着总理的批示复印件，“后来国家采纳了部分建议，出台了一系列稳增长、保民生的政策，看着经济慢慢回暖，我就觉得再辛苦也值了。”展柜旁还堆着几摞厚厚的书稿，是他在党的十八大后解读政治报告写下的几百万字文章。密密麻麻的批注里，尽显他对政策的深耕细研，对国家发展的拳拳之心，对党的一片赤诚。

正说着，院子里传来了热闹的脚步声，韩苏蔚笑着介绍说：“齐鲁大学学前教育学院的常爱玲院长带着几十个老师来学习，听说李锦社长在山上，提出要拜见你。”李锦当即提议：“走，我给大伙一块儿讲讲，好泉你也听听九间棚的老故事。”我们跟着人群来到院外的空地上。李锦站在九间棚旧址的石崖边，手指着远处的山谷说：“你们知道吗？早年间这山上可不太平，土匪盘踞在石棚里，骚扰百姓、劫掠商旅。直到八路军一一五师来了，战士们冒着枪林弹雨往上冲，硬生生把土匪打跑了，才为沂蒙根据地建立和巩固扫清了障碍。”他的声音洪亮，带着穿越时空的力量，老师们听得聚精会神，不时点头记录，初冬的山风拂过，仿佛能听见当年的枪声与呐喊。

中午时分，李锦领着我走进隔壁邻居家，土灶台里的柴火正旺，炖山鸡、炒山菌、贴饼子摆满了一桌，满是山里的淳朴风味。我们在马扎上坐稳，李锦开了腔：“山里人实在，知道你要来，特意准备了这些纯天然的食材。”李锦说着，拿出一瓶老酒，一打开就香气扑鼻。我立即从包里拿出两瓶古贝春酒，说：“今天咱们喝山东最好的酒——古贝春。”韩苏蔚一见古贝春酒，兴奋地说：“古贝春的广告词就是我创作的。”我脱口而出：“千年大运河，万家古贝春。”韩苏蔚说：“对！就是这句广告词。”我激动地站起来，握住他的手说：“太巧了，古贝春征集广告词时，我是武城县委书记，你的这句广告词，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可给古贝春帮大忙了。我代表古贝春集团，代表武城人民感谢你！”我们斟满一杯古贝春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闪漾，映着彼此的笑脸。李锦主动端起杯说：“来，为了这45年后的重逢，也为了咱们不变的情谊，干一杯！”酒杯碰撞的响声，在农家小院里格外清脆。

酒过三巡，话匣子彻底打开。我们从年轻时在新闻战线共事的趣事聊起，不知不觉就忆起了当年在齐河的骑车采访经历。“还记得不？那次咱们在齐河跑完稿，你要用厢式三轮车送我去高唐，我偏要骑自行车去。”李锦夹了一筷子山菌，眼里闪着笑意，“你怕雪里天骑车辛苦，劝我坐车，我却说骑车能顺便看看沿途的村子，说不定还能挖着新线索。那几十里路，风刮得脸疼，却真让我采访到了一个闯关东返乡创业的农民，后来写的稿子还得了奖。”我跟着点头，记忆瞬间清晰：当年他骑着自行车，后座绑着采访本和相机，上坡时弓着腰奋力蹬车，汗水浸湿了衬衫，那份吃苦耐劳的劲头，至今想来仍让人动容。

聊着聊着，我忍不住细数起他身上最打动我的特质：“这些年，我一直佩服你——能吃苦、对自己要求严，做工作带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着，脑子永远转得快，总能从一堆线索里抓住关键。”李锦摆摆手还想说什么，却被韩苏蔚接过话头：“你可不知道，李老师退而不休，现在还是8所大学的客座教授呢！”李锦笑着补充：“都是些思政课、新闻实务课，给孩子们讲讲我的采访经历，聊聊‘脚底板下出新闻’的道理；再解读解读国家政策、讲讲九间棚精神，让年轻人知道今天的好日子来之不易，也教他们怎么把书本知识用到实际中。”他说：“每次讲课后，很多学生来九间棚展览馆参观，让老物件、老故事成为最生动的教材。看着孩子们眼里闪着光，我就觉得这‘余热’发得值。”

相聚的时光总是匆匆。临别时，李锦抱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里面是五本他签名的著作：有解读政策的理论文集，有记录基层故事的新闻作品集，还有讲述九间棚精神的纪实散文。“带着吧，都是这些年的所思所感，咱们常联系。”他把布包递到我手里，分量十足，那是岁月的沉淀，更是精神的馈赠。

车子缓缓驶下山，回头望去，李锦仍站在村口挥手，展览馆的木牌在夕阳下格外醒目。捧着这五本书，我心中充满敬意与感动。李锦几十年来都践行着“奋斗”二字，从年轻时笔耕不辍记录时代，到退休后扎根九间棚传承精神，他身上深入群众、吃苦耐劳、执着钻研、心系家国的品格，化作了最珍贵的精神养分。这趟九间棚之行，不仅圆了45年的重逢之约，更完成了一场心灵的洗礼——他让我明白，真正的奉献永无止境，只要心怀热爱、坚守初心，纵使退而不休，依然能为社会续写滚烫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