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走了

它什么时候回来

遗下的气息与毛发

将光荣的狮吼推得更远

没有了狮子

就像蔚蓝中没有了鹰

大地必须有一只雄狮看守

如同空无一人的故乡埋着亲人的骨头

众人眼中的狮子都是幻象

我们听到的雷霆

只是它轻声的叹息

狮子将呼吸交给了风

将毛皮交给了原野

将眼睛交给了星斗

它去了哪里

——1996.6.7

刀

谁的手铿锵

打出世上的刀

蘸着什么

用白骨磨出锋芒

这致命的铁从何而来

我久久眺望火的故乡

噢，我熟悉那只手的战抖

血的炽热与冰冷

并亲历了最初的洞穿

和最后的抽搐

还将喊出尚未发出的尖叫

以及继续的咆哮

我有三个名字

铁匠、杀手、死者

逃避与无法逃避

是一双赤脚

漫长的刀锋上

我已行走了多少世纪

刀在时光中假寐

它将随时醒来

——1999.1.31

犹太人

我知道爱因斯坦、马克思、弗洛伊德  

读过他们的书

当然也读过圣经

看过几部奥斯维辛的影片

枕边常放着一本阿米亥的诗集

我还有一个秘密

我的枕下有一个深渊

深渊里是比深渊还深的哑巴：保罗·策兰

他在深夜的寂静里

用钢锉一样的诗句

哦，竟然是德语，德语

锉着骨头——哧啦，哧啦

我就觉得犹太人是磨刀的

一块石头。 那些刀子磨得真亮

磨着磨着就没了，只留下

锈迹——刀子的血

斑驳着日出日落

没有东西能在这块石头上刻下痕迹

也许，只有风可以

可以抚摸它的冰冷和炎热

而在我的梦里

这块石头一次又一次变成一只山羊

它发出的叫声就像它的叫声

它脸上的表情就像它的表情

它眼中涌出沙粒  

顺胡须一滴滴淌下——汇集

——内盖夫沙漠①

（注① 内盖夫沙漠占以色列国土的一半）

—— 2011.12.31

灯笼与碗

在甘肃安西

我见过一只人皮灯笼

在西藏日喀则

又与一只镶银边的人头碗相遇

那只灯笼的前身

据说是一个纹有青龙的土匪

因为背叛被同伙做成灯笼

他的皮用来挡风

他的肋骨劈开支撑笼体

他的脂肪被熬成灯油

每当点亮，青龙骤起

一阵阵咒骂在传奇中不绝

而那只碗没有铭文

没有考据，没有故事

像一只巨大的眼眶

用虚无凝视噤声的人群

那是在很多年以前

我为人之残暴战栗

经过人世的跋涉

我深信那只灯笼

一定是一个盲者脱下的皮囊

为人的黑暗，点亮了

光明的心，照亮

被照亮的，无法照亮的

依旧去照亮

那只碗，我曾想

是一个诗人的前世

要让头颅在万千的掌中流转

体会爱恨的抚摩

在一个雪夜回到自己的手上

粗糙的银边已被众多嘴唇

打磨，碗体亦温润如玉

他再次凝视虚无，再次

斟满美酒，再次

叹息这难以道出的滋味

我又猜是一个瘦高的僧人

为年轻时的放浪

忏悔。将所有的贪欲泼净

或者，就是一个矮小的奴隶

无声地控诉：

一生的屈辱是一生的粮食

养活了生命——当你

端起你每日的碗

——2015.9.22夜

我没有三月没有十二月

我没有三月

上帝已将它拿走

将我的母亲和童年以及春天

突然拿走

甚至不让我再看一眼

三月是一块空白

即使是一块空白

上帝也要再次拿走

将我母亲一样的妻子母亲一样拿走

将我的女儿的童年和春天一块拿走

再次

将空白变成虚无

我没有十二月

上帝在冬至的这一天

拿走了我的父亲，拿走了

这个给我姓名和骨头的人

上帝怜悯我

在第三天

将他的骨灰还给我

我没有十二月

却有一场命中注定的

亲爱的雪

——2015.9.28 夜

蔚 蓝

——一幅叙利亚难童照片

小男孩蜷卧在海边柔软的沙上

海仿佛是他正在做的梦

蔚蓝，宁静

——一具人类尸体：男性，三岁

它不再偷渡。它冰冷，僵硬

它比海苍白

世界哗然……泪水廉价

各种媒体的广告额增加

报纸暴涨的印数使森林消失加速

小男孩的死被贩卖——多米诺骨牌

最初的，最后的那一块

循环的死，不死

文明的冲突尚在继续

戏剧的高潮还远未到来

女士们先生们知道在何时鼓掌，慨叹

这首诗里没有盐，没有

写出人的欲望比鲨鱼牙齿的锋利

比海浪曲线的柔软

海依旧在下一首诗中蔚蓝

依旧在这颗依旧蔚蓝的

星球上，蔚蓝

——2016.2.11夜

悲伤

看记录片《小动物大智慧》

里面说感情的深厚扩大生存的机率

悲伤使人珍惜身边的亲人

阿达加斯加群岛的卷尾猴

互相让同伴触摸眼睛，建立信任

在与其它族群争夺地盘的战斗中

以命相托。“卷尾猴没有其它天敌

它们大多死于同类手中。”

片中的这句话并未使我震惊

卷尾猴的DNA98%与人类相同

那与我不同的2%正在时空中优美地悠荡

它攥住的那根树枝——多么脆弱

令我悲伤的是：生活在大地上的人类

竟然与卷尾猴有着一样的生存方式

并且，更有效率        

——2016.7.19

黄花

我已记不清是2004还是2005年夏天

去的韩国。在三八线南侧的一座桥上

我看到了那幅照片：泥土浅埋

一只钢盔生锈的弹洞中伸出一枝黄花

我已记不清摄影家和黄花的名字

记不清钢盔属于哪方部队

更无法知道钢盔被一颗什么型号的子弹

击穿。那个戴钢盔的人是谁

那枝黄花从那个人的额头里生长出来

在我的脑海中摇曳

——2016.7.22

第六届中国赤子诗人奖

授奖词

从精神层面说,李庄属于一位生活在“飞地”上的摇滚诗人,他始终凝视着黑暗但内心却趋于光明并在诗歌里保有足够的人的尊严，他的诗生发于人间烟火,世俗百态,止息于灵魂飞升的高度以及一颗钉进骨头的铁钉、一把被血洗净的钢刀,他全部的诗作都来自于自身生命的恩赐。作为一位用沉默抵抗噪音的诗人,李庄的诗歌通过独特的语言方式,使其个体生命的生存现场与他恢宏开阔的精神图景互为一体,并带来奔突在时间深处的回声。其诗歌力图绕开晦冥而直击现实,语言明亮朴素,扎实饱满,通过对提炼于现象世界繁复意象的相互碰撞或并置,使其文本盈满着一以贯之的蕴含诗意与呼吸的强劲气息,诗想与激情相互交融渗透,而这恰恰呈现了一个有良知的诗人内在自我与外在世界相互撕裂的现实,诗歌弥散着美学与人性的芳香。经过辨认,我们把这种发自诗人内心的良知唤作赤子情怀,这种情怀引导他的诗歌文本抵达了当下日渐疏远的诗歌本质,由此也重建了读者对诗歌本身的信任,鉴于此评委会决定把本届赤子诗人奖颁发给诗人李庄。

第六届赤子诗人奖组委会

2018年6月1日

作者简介：李庄，祖籍山东牟平，现居德州。1986年开始写作，作品散见于各种文学刊物及选本。2008年出版诗集《李庄的诗》。2017年完成长诗《预言》。2018年结集《无人能够阻止玫瑰怒放》。有短诗《今夜》《蚂蚁》《身体清单》被谱曲传唱。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文、俄文。曾获山东省第二届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