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有多长
陈璞平
七十多年前,在鲁西北平原上,一杆红旗迎风飘扬,山东渤海军区教导旅应运而生。这支主要由渤海老区翻身农民组成的军队,为了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怀揣着“打败老蒋就回家”的希望和梦想,毅然告别故乡,铁血西征,辗转万里,挺进新疆,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序列中唯一一支从祖国东部打到西部的部队。新中国成立了,老蒋打败了,谁也没有想到,回家的路却是那么长,不久,他们响应党中央的号召,整建制转隶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2师,投入到屯垦戍边的伟大事业之中,很多老兵这辈子就再也没有回过魂牵梦绕、日思夜想的故乡,他们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为稳定边疆、建设边疆、发展边疆作出了卓越贡献。在建党百年大庆的特殊日子里,我们要大力讴歌、宣传、弘扬他们的英雄事迹,将渤海教导旅精神穿越时空,发扬光大,世代相传。
一、山东老兵的西征传奇恰似一幅铁流万里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
1944年11月,为了配合抗日战争大反攻,中央指示王震将军率领八路军第359旅5000余人组成南下支队,深入华南地区,创建新的抗日根据地,这支部队冲破敌人重兵的围追堵截,南下北返,历时年余,回到延安时兵力已不足两千。此时内战爆发,蒋介石集结重兵,对我陕甘宁边区实施包围封锁,敌众我寡,形势严峻。为保卫党中央、毛主席,经党中央同意,王震组建干部大队,在原第359旅719团团长张仲瀚和政委曾涤率领下,于1946年秋末冬初来到山东渤海老区招兵。当时,渤海老区正值土改运动如火如荼,翻身农民“打老蒋、保家乡”的热情十分高涨,经过各级党政深入动员,鲁北大地上很快掀起母送子、妻送郎的参军热潮。仅一个多月时间,宁津、陵县、临邑、惠民等县参军农民就达到5800多人,其中以宁津人数最多。
后来担任过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司令员的宁津籍老兵刘双全对我说:“那年我17岁,已经结婚,是独生子,按政策可以不去,父母也舍不得我走。但我是村长兼民兵队长,又是党员,村里的年轻人都盯着我,我不带头怎么动员别人呢?于是我毅然带领全村11个基干民兵参加了队伍。”
▲刘双全在父母墓前
1947年2月25日,山东渤海军区教导旅在阳信县老官王庄成立,张仲瀚为旅长,曾涤为旅政委。不久,部队移驻庆云县继续扩军及开展大练兵运动。同年10月,八千山东渤海子弟兵,由庆云县出发,告别家乡父老,踏上漫漫西征之路。不久,山东渤海军区教导旅改编成西北野战军第2纵队独立第6旅,后又改编为第1野战军第2军步兵第6师,隶属王震将军指挥。华东军区司令员陈毅在河北武安部队交接仪式上慷慨激昂地说:“山东自古出好汉,你们就是当今的山东好汉,今天,我把你们交给王震将军,由他率领你们到西北去,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从此之后,这支由渤海老区翻身农民组成的新军,逐渐成长为西北战场上的一支劲旅,为中国人民解放事业建立了卓越功勋。
纵观这支铁军的战斗历程,主要有以下几个特点:
第一,不怕牺牲,作战最勇猛。1948年11月上旬,彭德怀在西北战场发起冬季战役,将敌76军包围在浦城县永丰镇。经过一天一夜激战,全歼守敌,创造了我军1个军歼敌1个军的奇迹。永丰战斗也是独6旅建军以来最惨烈的一仗,500多名指战员壮烈牺牲。刘双全说,一天之内,他们连130多官兵打得只剩18人,班排长全部牺牲。天蒙蒙亮的时候,部队撤离战场,曾涤政委看见路边有二十多个战士躺在地上,便大发脾气:人家都出发了,你们怎么还在睡大觉。走近一看,才发现全是来不及掩埋的烈士遗体,他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此战德州子弟兵伤亡最为惨重。据统计,渤海教导旅在整个解放战争中伤亡过半,有名烈士只有951人,而永丰一战仅宁津、临邑两县的有名烈士就有83人,占到全旅有名可查烈士总数的近十分之一,更多的则是无名烈士。永丰战况之惨烈,德州官兵作战之英勇,可见一斑。
▲永丰战役后,独6旅官兵在祭奠牺牲战友
第二,顾全大局,最有牺牲的精神。1948年4月,彭德怀亲率西野主力长途奔袭,出其不意攻克宝鸡,发起著名的“西府战役”。胡宗南迅速与马步芳所属马家军组成胡马联军,将西野主力团团包围,形势十分严峻。5月7日凌晨,张仲瀚率独6旅在突围途中,突然与敌重兵在荔镇遭遇,此时,荔镇已是西野主力突出重围的唯一通道,如果被敌占领,西野主力就将面临全军覆灭的危险,于是张仲瀚主动请战,率部与数倍于己之敌在荔镇激战14个小时,确保了主力部队安全突围。这一仗,独6旅付出沉重代价,第18团团长陈国林等数百名官兵壮烈牺牲。彭德怀回撤途经独6旅阵地时,下马脱帽致哀,并动情地对张仲瀚说:“临阵应变,解危救急,你们6旅是救命恩人。”并指示:“这个部队要多出干部。”彭德怀一向不苟言笑,这次当众表扬张仲瀚及独6旅,可以说是破纪录的例外。
第三,对党忠诚,革命意志最坚定。独6旅有位老八路叫栗政通,出身于河北平山县一个满门忠烈的革命大家庭中,1938年,年仅14岁的栗政通便参加了八路军。1946年,他随同张仲瀚到山东扩军,担任第18团1营营长。战斗间隙,他经常给家人写信,表达对革命理想的坚定和信仰。在给四叔栗再温的书信中写道:“这是我寸心的表白,特请您作为永远的留念。当儿流尽最后一滴血时,持此相就是我的灵魂,它永远跟着您前进。”在给妹妹栗政华的书信中写道:“他是一个热心的战士,将自己最宝贵的生命赋予祖国,当我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就让这个寸身的灵魂愉快的漂泊吧。”1949年3月,部队经过他的家乡,他被批准回家完婚,这是他离家12年第一次回来,面对新婚的甜蜜,家庭的温馨,他真有点舍不得久违的亲情。家里人却误认为他有贪图享乐的想法,于是集体给他开了一次“批斗会”,妹妹说:“中国还没有全部解放,你怎么能恋家呢。我看你是怕死哩。”栗政通委屈地辩解道:“我曾经在战斗中为了发起一次冲锋,牺牲过三个司号员,最后还是我冲出去,站在最高处吹响了冲锋号,我怎么可能怕死呢?”第二天一大早,他执意要回部队。两个月后,他牺牲在扶眉战役之中。栗政通的牺牲,让家人们感到十分愧疚,总觉得他是因为亲人的误解,在战场上生着气,向敌人冲锋而牺牲的。一年之后,他的侄子出生了,为了纪念亲人,栗家便给这个刚出生的男孩取名叫:栗战书。
▲栗政通照片及亲笔书信
叔叔栗政通的英雄事迹对栗战书产生过巨大影响,他曾满怀深情地写下《寸心的表白——缅怀叔父栗政通烈士》,文中写道:“叔叔牺牲留下的家信,我每看一遍,灵魂就受到一次洗礼。叔叔虽然没有给亲人留下物质财富,但却用光辉的瞬间为我们留下伟大的永恒——勇士对真理的追求,战士对幸福的追求,智者对自由的奋争,以及在这样的追求、奋斗中所表现出来的坚毅、果敢和忘我献身的伟大品格。”
二、山东老兵的爱情故事犹如一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唯美诗篇
新疆位于中国西北,占据国土面积六分之一,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如何治理新疆一直是历代统治者面临的难题。新疆和平解放后,为了稳定局面,党中央向驻疆官兵发出屯垦戍边的命令。当时驻守新疆部队近20万人,平均年龄超过30岁,其中绝大多数没有成家,因此,不解决戍边将士的婚姻大事,军心就不能稳定,更谈不上建设和发展新疆。于是经中央军委批准,从一九五〇年到一九五五年,王震将军在湖南、山东等地,陆续招收了五六万女兵,她们在茫茫戈壁上开荒造田,修渠引水,用勤劳的双手建起一个又一个幸福温馨的家园,为边疆稳定发展奠定了坚定的基础。在兵团,每一个山东老兵身上,都深藏着一个催人泪下、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正是因为有了爱情,历代历朝的屯垦戍边才结束了一代而终的怪圈,寂寞千年的大漠边关才有了欢歌笑语和袅袅炊烟。这里,我们专门讲一讲刘双全的爱情故事。
全国解放之后,刘双全所在部队来到南疆库尔勒,这时他的父母已经去世,妻子路莲梅千里寻夫从宁津老家来到大漠,被安排在团妇女队工作,那些年,她先后生育了4个子女,而刘双全也被提升为副团长。可正当刘双全生活和事业双丰收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1965年的一天,刘双全带着上千职工到几十里外去挖渠排碱,路莲梅在家突然一阵头晕,便仰面倒下,来不及抢救便去世了。那一年,刘双全不到37岁,中年丧妻,他不知道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陷入极度绝望苦闷之中。
于是,同志们便劝他再成个家,热心人主动帮他牵线搭桥,一次,团长亲自上门找到一个叫段丰英的女干部提亲,不料被她一口回绝,吃了一个“闭门羹”。大家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又开始为他寻找新的人选。但是,谁也没想到平时老实巴交的刘双全,有一天早晨竟然自己敲开段丰英的家门,半天憋出一句话:“帮帮我吧,这个家要撑起来,孩子太小,需要妈妈……”
毫无思想准备的段丰英顿时陷入两难境地。
段丰英是山东栖霞人,1952年参军来到兵团第2师,她积极进步,作风泼辣,先是当排长,后来当连指导员,是21团响当当的妇女干部,退休前担任兵团老干部局副局长。多少年后提起和刘双全的姻缘,段丰英依然感慨万千,她告诉我:
那年我31岁,发生了老刘死老婆那件事。一天早上,天不亮就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老刘。当时他是副团长,分管生产;我是连指导员,管政工,平时工作上从没来往。那一阵他瘦得不像样,头发乱得跟鸡窝似的,两个眼睛大大的,脖子伸得长长的,衣服裤子短短的,屁股上还有两个大补丁。我问他有什么事?他吭哧半天憋出一句话,请我到他家去帮忙。我一下就懵了。
说心里话,听到这话我腻歪得很。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听说过更没碰见过这种求婚的男人,连个信也不写,自己就来了,而且理直气壮,让我去他家帮忙。这哪里是找对象?分明是在自由市场上挑选临时工嘛。
▲年轻时的刘双全与段丰英
老刘坐了半天开始说他家里的事,讲他家祖孙三代都是老实巴交的平民百姓,问我对他有什么意见。我随口回答:“没意见”,可又一想:不对呀,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无缘无故能有什么意见?他听我没意见,十分高兴,接着开始讲他的4个孩子,他说孩子虽然是负担,可很快就会长大,说来说去归结为一句话:求你到我家来帮忙。
其实当时我什么也没听进去,满脑子就两个字:后娘!后娘!这两个字像大山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从古到今说书唱戏都在贬后娘,因此当后娘我是坚决不干的!我妈那时从老家过来和我做伴,实际上是逼我找对象,知道老刘的来意后,反复叮嘱我:“这事可千万不能答应,咱就是回家种地当老百姓,也不能给人当后娘。”我妈的态度,更坚定了我不同意的决心。
谁也想不到,第二天一大早他又来了,而且一连十几天,天天往我家跑,进了门,就低头坐在那里,也不说话,弄得你紧张得和没喘气似的。
老刘的情况也确实让人同情。路莲梅下葬那天,他弄个马车拉着人往戈壁滩去埋,坐在那儿低着头不吭气,4个孩子一边两个围着他哭着,看到这场面的人没有不掉眼泪的。那时老刘住的平房都是团领导,每到周末,别人家都是说说笑笑,亲亲热热,唯独老刘孤零零一个人,他心里难受,又不爱说话,便独自骑着马,漫无边际地在野外瞎转悠,戈壁滩、开都河畔都是他常去的地方。大女儿虽然才11岁,但很懂事,拿着脸盆蹲在门口给弟弟妹妹洗衣服,下面三个就像小哈巴狗一样围在一旁。天黑了,老刘牵着马回来,远远看见几个孩子还蹲在门口,眼圈立马就红了,对大女儿说:“你起来吧,我来洗。”他一边洗一边掉眼泪,4个没娘疼的孩子蹲在一旁哭。别人告诉我这些,我听着听着眼泪止不住往下流。慢慢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心里发生了微妙变化。最后他若没来,心里便七上八下、胡思乱想别是出了什么事。唉,帮忙就帮忙吧,就当义务给他家当个临时工。
于是我对我妈说:“他这个情况可怎么过呀,最可怜的是4个没娘的孩子。”我妈讲:“你可千万不能心软,再可怜咱也不能去当后娘。”我左右为难:“要不我这辈子谁也不嫁了,跟着你回山东老家吧,看不见就不心疼了。”我妈一听又不愿意了:“这是什么话,哪有老姑娘一辈子不结婚的。”
最终促使我下决心嫁给老刘,是他家发生的一件事。有天老刘下连队,晚上不回来。当时团里晚上10点就停电,孩子们害怕,就点了蜡烛,偎在被窝里玩,玩着玩着睡着了,不小心碰翻了蜡烛,把被窝点着了,几个孩子吓得又哭又叫,幸好被巡逻的哨兵听见,撞开门把孩子们救了出来。老刘后来对我说起这件事,我就哭,我妈也跟着哭。我妈善良得很,原本坚决不同意,这会儿对我说:“孩子,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若不是逼到走投无路,绝不会掉眼泪的。”
从那时起,我妈就同意了我和老刘的婚事。
我和老刘结婚的时候,婚礼很简单,买了两包糖果就把喜事办了。当时我根本没觉得结婚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反而觉得像寡妇改嫁一样,想想自己稀里糊涂成了4个孩子的后娘,心里真不是滋味,觉得这辈子就这样实在不甘心。
路莲梅忌日那天,我对老刘说:“今天是孩子亲妈的忌日,你带两个大孩子去烧烧纸,不要让孩子认为,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老刘来到坟前,对孩子讲:“还记得去年的今天吗?你们的亲妈突然去世,咱家塌了半边天。现在这个妈妈来了,你们才又穿上新衣服,吃上热乎饭。你们一定要听新妈妈的话。”孩子们都哭了,老刘也掉下了眼泪。
刘双全婚后第二年被提拔为团长,段丰英也怀上了自己的孩子,可谓是双喜临门,可就在这个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刘双全夫妻俩双双被打成“走资派”,天天批斗挨整。
有一次造反派批斗段丰英,说她嫁给刘双全是为了享清福。段丰英不服,说他死了老婆,留下4个孩子没人管,你怎么不嫁给他去享清福?造反派又说嫁给刘双全是作风不正派。段丰英一听就火了,说他没有老婆,我没有男人,又不是我第三者插足把他老婆整死的,我们正当恋爱,合法合规,我就是喜欢刘双全,怎么着吧?你要是死了,还不让你老婆嫁人啦?段丰英说她结婚一年多,从没说过喜欢刘双全,这次被造反派逼急了,公然在批斗会上当着众人的面声称喜欢刘双全。这下可捅了马蜂窝,造反派恼羞成怒,开始变着法儿整治段丰英。
那时,她刚生了小儿子,身体虚得很,造反派就让她和男人们一样去伐树,干力气活。段丰英好强,别人伐一棵,她也伐一棵,一点也不比男爷们少干。有一次,“走资派”们盖房子,段丰英楼上楼下,跑个不停,和男人们一起干力气活,正好被刘双全看见,心里难受极了。
晚上收工回家,刘双全躺在床上不吃饭,段丰英问他为啥不吃饭?刘双全沉默片刻说:“我的问题能不能解决,啥时候解决,谁也不知道。你自从进了老刘家这个门就拉磨,没跟我沾一点光,享一天福,我心里难受。我看,你带着小儿子走吧,离开我或许日子会好过些,起码造反派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段丰英说:“你不要把我段丰英看扁了,我是在什么情况下嫁给你的,你最清楚。你若去劳改,我给你看门带孩子等着你;你若是去要饭,我拿着篮子陪着你。我当初也不是因为你当个芝麻大的副团长才嫁给你,现在你撤职倒霉了,就会嫌弃你,离开你。我不是那种汉奸白眼狼,我既然嫁给你,就不会后悔,不会回头!”
刘双全听完这番话,眼睛一闭,眼泪顺着耳朵无声地流下来。他坐起身,眼泪一抹,说:“吃饭,吃饭。”
刘双全后来回忆起这段艰难的日子时说:“我们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没有鸿雁传书,海誓山盟,只有彼此的真诚坦白,患难与共,相濡以沫,共度时艰。”
刘双全和段丰英的爱情故事,是无数个“戈壁母亲”和山东老兵婚姻生活的缩影,正是他们以山东人特有的坚韧、忠贞和包容撑起了一个个小家,这才有了大家、国家的繁荣和稳定。
三、山东老兵的思乡之情宛若一曲大义大爱听党指挥的信念之歌
山东是孔孟之乡,孔子说过:父母在,不远游。因此,受儒家文化影响,山东人最顾家,最恋家。山东兵又最听党的话,他们在忠孝难以两全之间,在国家和人民的需要面前,会毫不犹豫地听从党的召唤,党叫干啥就干啥。当初,他们抱着“打败老蒋就回家”的念头离开家乡,谁也不曾想到,老蒋打败了,回家的路却是那样的遥远,那样的漫长,那样的渺茫,他们西出阳关,屯垦戍边,许多人这辈子就再也没有回过山东老家,更不用说为父母养老送终,多少人在心头留下无数难以弥补的遗憾。
我曾经数次进疆采访老兵,常常为他们对党忠诚、不忘初心的执着信念所感动。在南疆沙漠深处一个偏僻的农场里,我见到一位叫战书和的山东宁津老兵,老人性格内向,不善言谈。我问他扎根边疆一辈子,图个啥?后悔不?他吭哧半天,说,我也不会讲大道理,就唱支歌吧,他唱道: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祖国要我守边卡,扛起枪杆我就走,打起背包就出发……这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最流行的歌曲。他的音色并不美,甚至还唱跑了调,但这歌声朴实无华地表达了一个山东老兵对党绝对忠诚的拳拳之心,这可以说是我这一生听到的最美妙动人的一首歌,至今还时常在耳边回响。
2017年6月,我在南疆库尔勒见到年近九旬的山东宁津老兵薛光荣,我问他这一辈子没有回过老家,难道就不想念家乡吗?薛光荣惆怅地说:“怎么能不想家呢,半夜做梦都是故乡的垂柳、小溪、麦田啊,可我不敢回去。当年我们一起当兵出来36个人,战场上牺牲了32个,现在只剩下我1个还活着。我们邻村有个叫侯富贵的,在家是独生子,打永丰时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胸膛,抬下去时,他抓着我的手,说他可能不行了,最牵挂的是他的老母亲,如果我能活着回家,一定替他好好照顾老娘。我拼命地点头,说你放心吧。他抬下去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到现在是死是活也没人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他,可就是找不到,我欠他一笔账呀,没能替战友尽孝。你说我回到家乡,如果老少爷们问起我:光荣,为什么当年一起出去36个伙伴,只有你回来了,他们却没有回来?我无言以对呀。”很多老兵不敢回家,都是这种纠结复杂的心情作祟。
▲薛光荣在教导旅革命教育基地展厅前百感交集
那年八一建军节,德州市委举办渤海军区教导旅成立70周年纪念活动,薛光荣此时已是癌症晚期,走路都很吃力,他似乎预感到自己时日不多,一反常态坚持要回老家看看。当他迈着蹒跚的步子,在女儿搀扶下走进展厅,迎面看见墙壁上一排排牺牲在西征途中的战友照片,顿时泪如雨下,从心底深处发出一声颤抖的呼唤:“老伙计们,我来看你们啦。”在场人员无不为之动容。老人回到新疆第二个月便去世了。临终时对女儿说,背井离乡一辈子,做梦也没想到还能回到家乡给父母上上坟,磕磕头,烧烧纸,死而无憾了。就是这些朴实、忠厚的山东老兵,深深眷恋着故乡,却又无法回到故乡。因为他们心中有国家,为了大家宁可舍弃小家。这就是山东老兵大义大爱的家国情怀。
我和刘双全司令员多次见面,数次长谈。刘双全说,他当兵离家后,妻子路莲梅不久生下一个儿子,这使母亲缓解了对儿子的思念,将所有的疼爱都倾注到孙子身上,可不曾想,孙子一周岁时突发急性痢疾不治身亡,母亲痛苦万分,从此精神失常。孩子埋了没几天,她又发疯一样把孩子的尸体从坟里扒出来,抱回家,不许任何人动。后来为了安慰母亲,家里又抱养了一个小男孩,可祸不单行,不久这个孩子也病死了,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终于使母亲的精神彻底崩溃。1951年,母亲和父亲带着对儿子的无限牵挂,先后离开了人世。当时,刘双全正在南疆剿匪,对家里的变故一无所知,直到路莲梅来到新疆后,才对他讲述了父母离世的经过。刘双全悲痛欲绝,深夜徘徊在戈壁荒漠,遥望家乡,关山万里,想到此生既以身许革命,便再难忠孝两全,只能乞望父母双亲九泉之下理解,原谅他这个不孝之子。
七十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当我奔波于天山南北,寻觅着当年西征如今尚在人世的耄耋老兵,倾听着他们对历史足迹的回眸,对久别故乡的思念,对父母妻儿的愧疚,脑海中就会浮现出“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的画面,“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去兮不复返”的悲壮,以及“人言落日是天涯、望尽落日不见家”的乡恋。那一刻,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忠孝难全”的悲切、纠结和无奈。
一个细雨霏霏的傍晚,我陪同刘双全回到宁津老家祭奠父母。肃立在父母坟前,老人默默说道:“我从当兵离家,就再也没有见过二老双亲。儿子这辈子对得起组织,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党,唯独对不起你们。自古忠孝难两全。如果有来世,下辈子做个普通人,还给你们做儿子,把这辈子的亏欠加倍偿还。”
刘双全要回新疆了,我到高铁站为他送别。我问老人:叶落归根,您难道没考虑百年之后再回家乡吗?刘双全淡然一笑道:“王震将军生前曾经讲过,我们这些老家伙,谁也不能走,就是死了,骨灰也要撒在新疆。他去世后,真的携带着张仲瀚旅长的骨灰一同魂归天山。对于老将军这道不是命令的命令,我们这些西征老兵执行了半个多世纪,而且一代一代地继续执行。因为我们懂得什么叫忠诚。”
列车一声长鸣,消失在远方,带走了刘双全无尽的乡愁。我知道,这些日夜思念故乡的山东西征老兵虽然恋家、想家,最终却决定以边疆为家,是因为他们早有约定,生是祖国西部边陲的卫士,死后忠魂也要在天山再集结成一支渤海铁军。这就是我们的山东老兵,他们万里西征、屯垦戍边,涌现出无数可歌可泣的动人故事和先进事迹,彰显出共产党人坚不可摧的党性,忠贞不渝的信念,以及大义大爱、无私奉献、听党指挥、永葆信念的渤海教导旅精神,成为激励我们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砥砺前行的精神力量,鼓舞着我们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而不懈努力,奋勇向前。
老兵不死,只是凋零。
家乡人民永远铭记山东老兵那段不朽的西征传奇。
德州日报新媒体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