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那次交公粮
□邓吉收
近几年,一到麦收时节,就会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当年家家户户争先恐后上交公粮的火爆场面。
时间回到40年前——上世纪80年代初的麦收时节,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推行,前所未有调动起了农民种田的积极性,粮食连年大丰收,农民喜上眉梢。农民丰收不忘国家,麦粒一旦晾晒好,就踊跃上交爱国粮,人们习惯称“公粮”。
这期间,我就亲身经历过这么一次。
那是1981年麦收季的尾声。一家人刚把麦粒晾晒透,村里的大喇叭就吆喝开来,提醒人们交公粮。还是父亲最有数,他说,早晚也得交,不如早交,早点交上心里就不挂念着它了。当天晚上,父亲对我说,明天咱爷儿俩一块去,天不亮咱就走。我正好也放了麦假。当晚,爷儿俩就把七八百斤小麦提前搬上地排车——满满当当的一整车,再备好牲口吃的草料、雨披和打气筒等,只等第二天一大早上路。
从我家到公社粮所有六七里的路程,全是土路。天晴还好说,只是颠簸得难受,若赶上阴雨天,麻烦可就大了。
第二天,外面还黑乎乎的,父亲就把我叫起来。爷儿俩匆忙扒拉两口饭,套上灰毛驴,就直奔粮所。父亲坐在地排车的前面,吆喝着毛驴,我则坐到了粮袋子上面。一路上,车子像喝醉了的酒鬼,摇摇晃晃,父亲反复叮嘱我,要坐稳,有几次,险些把我摔出去。
当东方地平线泛起鱼肚白时,我们就来到了粮所驻地。只见前面早已排起了前来交公粮的长长车队,一眼望不到头。父亲见状,让我先排上队,他上前面探听一下情况。好大一会儿,父亲回来了,他说前面人特别多,估计要到中午才轮到咱。咋办?只有慢慢排队等候。
没过多久,我们的后面也接起了长龙。
当大火球弹出地平线,升至树梢时,开始收粮了。我们紧跟着前面交粮的队伍,蜗牛般地一点一点地向前蠕动着。大火球快要转到头顶时,终于轮到我们了。我仍清晰记得,一个穿着制服的男验收员,右手拿着验收棒——那铁皮做成的验收棒可能是使用久了,已磨得亮闪闪的,像是三八大盖枪上的刺刀,只见他冲着地排车上的袋子挨个捅了个遍,有的袋子可能他还不放心,就连捅了好几次,每次都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每捅一次,他就把取出的麦粒倒入左手,然后放进嘴里咬一下,这一系列动作都是相当娴熟的,都是在眨眼间完成的。父亲在旁边赔着笑脸的同时,我分明观察到每次那验收棒捅进袋子里,父亲的面部表情就会瞬间抽搐一下,我想,那是父亲在担心小麦过不了关。
当验收员点头示意合格后,接下来就是上称称重。那时候,粮所还没有地磅,称重时,要将小麦从地排车上一袋袋搬到磅秤上。称过重后,再扛起一袋袋小麦倒入粮仓。
要扛起百十斤袋子上粮仓,那可真是个力气活。
那年我刚好18岁,自认为劲头十足,可父亲却说我气力还不够,为了安全,不让我扛。当我看到已年过半百的父亲,扛着百十来斤的袋子沿着狭长的“独木桥”似的木板梯子、艰难地爬向粮仓时,不知为啥,我心里有一种难以言状的酸楚。再看磅秤上那些袋子,心想,若这样下去,父亲还得来回跑五六趟才能完成。等父亲扛起第二袋子走开后,我实在坐不住了,索性也扛起了一袋子。当百十斤小麦扛上肩的一刹那,我眼前顿感一蒙,身子骨儿还觉得前后左右晃动了几下,旁边的人都劝我赶快放下,别逞强。此刻,我哪听进去他人的“闲言碎语”,一咬牙,蹒跚着小心翼翼地走向那“独木桥”。我前脚刚踏上那“独木桥”,也许是胆怯,也许是气力不支,腿突然发软,一下子趴在了那木板上……
人们七手八脚把我扶起来,父亲这时也心急如焚地跑过来,一边擦拭着我额头上的汗珠,一边责怪我的鲁莽。还好,我只是额头上跌破了一层皮,起了一个大包,并无大碍。
这时的我,只能是乖乖地坐在一旁,眼看着父亲把剩下的麦子一袋袋扛完。这时候的父亲,在我的心目中,不只是一位普通的农民,勤劳质朴;还像是一位大将军,威武雄壮;更像是一个大力士,能撼动任何事物。
交完公粮,算完账,头顶上的大火球便开始散发出一天来最强的光和热。父亲气喘吁吁,即热又累,他那白色的背心全都湿透了,且紧紧地贴在了他的前心后背,头上豆大的汗珠,吧嗒吧嗒地滴在地上,那黝黑的肩膀也泛起了红色。他看了我一眼,顺手从裤兜里找出一张皱巴巴、潮乎乎的一角纸币钱,让我去买两根儿冰棍。
爷儿俩一人一块,一边慢慢地品尝着那凉飕飕、甜兮兮,既解渴,又解暑的冰棍,一边瞭望那熙熙攘攘正在排队的人群——即使现在回想起来,那冰棍实在是太好吃了。忽然,头顶掠过一片阴影,继而又刮来一阵风,人们在顿感凉爽的同时,人群中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不好,上来天了!”排队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爷儿俩赶紧整理好地排车,也来不及去小餐馆吃午饭,就踏上了回家的路。真乃是:夏日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当我们行驶到半路上时,榆钱般大的雨滴就随风而来,紧接着是更加密集的雨柱从天而降。父亲赶紧拿出备好的雨披——说是雨披,其实是一大片塑料布——罩在我们头上。只是那灰毛驴受委屈了,在倾盆大雨之中,吃力地拽着我们一扭一扭地艰难行驶。不知是路滑,还是毛驴没看清路,只听“哐当!”一声,连驴带车滑进路边的沟里,险些翻了车。我和父亲慌忙跳下车,冒着疯狂的雨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驴和车从沟里赶上来。
回到家后,那狼狈的样子可想而知。父亲来不及回到屋子换衣服、喘口气儿,赶紧卸下落汤鸡似的毛驴,牵到牲口棚,点起一堆柴火,给它暖身子。过了一会儿,那毛驴发出了“嗯啊!嗯啊!”叫声,继而又狠狠地打了几个响喷嚏,父亲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又上前抚摸了几下驴的额头,好像在说:“让你受委屈了!”也难怪,在那个年代,一头牲口干起活来常常能顶好几个人呢!
说起交公粮,我很佩服村里刘二爷和王三哥。刘二爷交公粮贪早,他为了不耽误白天干活,常常是捎着被褥半夜里就去排队;而王三哥则相反,他贪晚,往往是差不多最后去的,用他的话说,晚去一是不用排队,二来那麦粒也晾晒透了,不会再返工。
陪着父亲交公粮一事,虽已过去了40多年,每每回想起来却如在眼前。那也是我唯一一次经历交公粮。
2006年,国家正式宣布将全部免除农民的“皇粮国税”,从此,交公粮成为了历史。这对千百年来祖祖辈辈以种地为生的农民来说,是做梦也不会想到的。当然,像现在的麦收全是机械化了,农民好像当起了甩手掌柜,更是连想也不敢想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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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玉友
审核|冯光华 终审|尹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