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麦田
□范兴文
父亲常说,土地就是他的命根子!
多年来,父亲在那片土地上辛勤劳作,干完活,总要蹲在地头,留恋地望着庄稼,抽上一袋旱烟;眼睛失明这几年,一到春天,父亲多次来到地里,弯腰抚摸着麦苗,说听到了麦子的拔节声;炎炎烈日下,不顾我们阻拦,说什么也要坐在地头,听“隆隆”收割机的欢叫声;秋意阑珊时,父亲舍不得掰那正长得起劲的嫩玉米,让我们解解嘴馋;冬日暖阳里,父亲傻傻地坐在院门外,用看不见的深眼窝专注地眺望西面的晚云,嘴里喃喃地埋怨老天怎么还不飘瑞雪。谁能懂父亲的心,只有他自己,还有他深爱着的那块麦地。
父亲73岁那年,患眼病不幸失明了。我心痛父亲再也看不见东西,特别是那块他深爱的土地。父亲眼里泛出了泪花,口中却安慰着我和自己:“儿子,别难过!我不会离开土地,没了眼,我有手,没了手,我还有心!”
父亲虽然眼睛失明了,但他对土地的热爱丝毫未减,他不甘心抛弃他深爱的土地。每年都不止一次地让我搀扶着他,到地里走走、逛逛,查一查农事,访一访农情。
年节味散去,风里还寒乍暖,雨水过后转眼就是惊蛰。父亲看不见柳絮初飞,望不到榆钱吐绿,但他听得到黄莺登枝,新燕归巢。厚厚的夹袄实在穿不住了,父亲一边嘟囔着要换薄衣,一边喃喃自语:“麦苗子早应该返青了吧!”我知道,父亲又要我扶着他去地里走走了。
出了家门往西,转过蒋家洼,绕过小清河,就是我们的麦地——松树林。那是包产到户时分的一块大地,足足四亩。父亲每年最多的农事就是在这块地里,这里是他汗水洒的最多的地方。记得小时候,父亲用小推车运送垛得高高的麦个子,我就拽着一根手指头粗的小绳索给他拉纤,用一根举得高高的高粱秆子给他带路,那时,父亲壮得像一头牛,如今他却……
我正想着,父亲突然停住了脚步,“到了!”他说。我这才意识到,这一路,不是我领着父亲,倒像父亲在领着我。“从咱家门口到咱地里一共2156步,907步右转,1249步左转,就到地头了。”父亲自信地说。我一阵惊讶,又一阵感动和酸楚。我虽然不像父亲那样熟悉土地,但是我至少对土地不陌生:童年时在这块地里捉蚂蚱和蟋蟀;少年时牵着牛和父亲一起播种;青年时陪着父亲寒夜浇返青水;即使是现在当了教师,我也会时不时地帮着父亲干点农活。心里想着这些,不禁抬头望望父亲那花白的头发和深陷的双眼,感觉风中的父亲更瘦了,去年还贴身的外衣,今年在父亲身上就显得“逛荡”多了,深黑色的衣角在风中轻轻抖动着,像波动的灰水纹。我心中泛起一阵伤感,那风中飘曳的衣角不正是父亲飘摇的生命吗!
父亲蹲下身去,用略微颤抖的手指掐掐泛着浅绿的麦苗,深沉地叹着气说:“麦苗子缺水喽,去年的雪下得太小呀,不够过了年的墒情。可是,今年天这么凉,上返青水也不能太大,大了就会沤苗。”
父亲轻轻地掐下一束麦叶,放在嘴里咀嚼着:“豫剧《朝阳沟》里的栓保笑话银环韭菜麦苗分不清,却不教给她识别的方法。那银环也真是个书呆子,其实好分得很哩,尝一尝不就知道了,韭菜叶子是辣的,麦苗子是甜的。”父亲又说:“咱这块麦地是村里最上等的麦地,是红土地,土质好,不漏粪,保墒。唯一的缺点是土又黏又硬,难干活,得看着时候捣鼓它。”父亲又说:“你爷爷活着的时候最喜欢这块地,他说这是咱这一家人的饭碗子,命根子。”父亲还说:“这块地是咱家的功臣,你和你弟弟的房子上的坯都是这块地里的土脱的,脱的坯比砖都结实。“我记得,父亲还从来没有絮叨过这么多过去,今天他久久地蹲在地头出神,待了好久好久,忘记了让我搀他早早回家。此刻,我深深地体会到了父亲对养育了他,养育了我们一家子的土地的挚爱和感恩。
父亲从麦地回来不久就病倒了。他真的是在自己预测“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的年龄走的,是带着他最后的心愿走的。最后的时刻,他一遍一遍地嘱咐着:“把我埋在那块麦地里,把我埋在那块麦地里……”直到气息奄奄。
父亲带着无限的留恋和不舍,离开了这个世界。如他所愿,他的身体长眠于他深爱的那块土地,融入了那片陪伴他一辈子的土地。父亲的血液注入了那片留下他无数足迹的土地,他的精神感召着那片淌满他无穷汗水的土地。
每当我在远方得知瑞雪又铺满了家乡的大地,我就想,躺在那块地里的父亲泉下有知,定会捋着胡子乐呵呵地笑个不停。是呀,谁不为这瑞雪的到来而欢欣鼓舞呢?它兆示着祯祥:明年丰收的不仅仅是父亲长眠的那片麦地,更有大雪覆盖下整个广袤的北方。
作者简介
范兴文,山东武城人,中学语文教师,自由写作人,喜欢写散文,小品文,作品自己结集为《温故天伦》《敝箧藏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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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李玉友
审核 | 冯光华 终审 | 尹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