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在远方
□刘月新
在进新疆寻访渤海教导旅老战士之前,我是做过一些功课的。比如,这是一支神奇的部队,当年到渤海解放区征兵的干部,都是从延安三五九旅来的干将。他们很快完成征兵任务,就地展开了半年多的紧张大练兵,在河北武安归建西北野战军,至此开上了解放大西北的战场。新中国诞生后,活下来的指战员,又奉命跟随王震率领的第一野战军二军和六军挺进新疆,屯垦戍边。我还知道,在这支英雄的队伍中,有近百名女性。
“战争叫女人走开。”这是爱好和平和正义的人们的美好愿望。但愿望总是与现实差之千里万里。古今中外,只要有战争,就会有女人拿起武器挺身而出,谱写一曲曲捍卫民族独立、保家卫国的壮丽凯歌。真正近距离仰望这些女性,面对面聆听她们的心声,那种慷慨激昂,那种壮怀激烈,与间接得来的有很大不同。
6月初的新疆,天山南北的沙漠里、绿洲旁,到处飘扬着紫红色的胡杨花絮,铺天盖地,没完没了。长椭圆形的果一嘟噜一串地挂在树上,让人很容易想到南方的香蕉园。柳叶形的、椭圆形的、带着锯齿的叶子们碧绿着,把胡杨衬托得生机勃勃。见到这新疆标志性的植物,就像双脚终于踩着大地那样踏实。
在兵团机关大院,我见到了鹤发童颜的李宝华,来自河北肃宁的渤海教导旅女兵,我心仪的英雄妈妈中的一位。九旬老人看上去像七十多岁,腿脚利索,和蔼可亲。我问她:“是否经常回老家?”老人笑笑:“新疆就是家了。一晃七十多年了,到死了一烧,把骨灰埋在天山脚下,就守着这块土地了。”
坦然,潇洒,有些悲壮……
李宝华拉着我的手,拉家常似的说着,笑着,朴素得就像郊外跟她相伴了大半生的胡杨。她14岁入党。在学校听说延安到渤海区征兵,就与同村4个女同学背着家人到县里报了名,从后门坐上一辆马车先到了山东德州,又上了一辆领导的吉普车,一路颠簸到了渤海教导旅大本营庆云,那是1947年的春天。
“当兵就意味着上战场,您不怕吗?”“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就觉得当兵光荣。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终于能像大人一样去做事了。”李宝华坦诚干脆,少女的兴奋又回到脸上。我明白老人家说的做事,是指做正事、做大事。
这么一个沉重又古老的话题把李宝华引向了遥远,引向了从前。老人竟有些陶醉——
“我在上小学时抗日战争爆发了。我的老师与堂哥都是地下党,他们经常给我讲革命故事,我崇拜他们,帮他们做事,不久就入了党。那时入党是瞒着家人的,我始终牢记入党誓言,保守党的秘密,党叫干啥就干啥。”李宝华津津有味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我们随西北野战军开上战场后,隶属王震的二纵,叫独六旅。一天行军六七十、百八十里,一到宿营地,累得不吃不喝倒头就睡。第二天行军,又成了欢腾的小老虎。咱们的部队经常是白天打仗,夜里行军。吃住无时间、无定所,我的腿上长了疥疮,化了脓,皮肉粘在裤子上钻心地疼,可我从没喊过疼,也从没掉过队。”李宝华用熟悉的乡音,讲述着我不熟悉的战场及战场上壮怀激烈的一切。我的心在澎湃着。这,就是信仰的力量吧?!
在运城战斗间隙,李宝华与一伙女兵到城郊给老百姓背盐,遇上盐堆坍塌,差点丧命。回来的路上遭敌机轰炸,又是死里逃生。一次转运伤员,敌机在头顶上狂轰滥炸,赶紧扶伤员下马车躲进高粱地,可敌机有眼,在他们头上一个劲地盘旋扫射,险些被打死。一个十几岁的女兵,虽然不在前线跟敌人真刀真枪拼命,但也时时处在危险之中。她没有退缩。
马素珍说起战场上的经历,波澜不惊。她说,冬天,到河里破开冰碴一盆一盆洗绷带,然后再借老乡的锅消毒。一次,刚洗完一大盆,班长来喊她,说敌人追上来了,拉起她就跑。她们刚跑离了一会儿,那个村子就被敌人占领了。马素珍坐在沙发上,两只永远不会再伸开的手收缩着——不能下床走路,不能接打电话,不能穿脱衣服,不能拿筷端碗。那种伤感,无需言语,我能完完全全体会到。我的心一阵发紧。我安慰着老人,老人则把一双扣碗似的手与我的手扣在一起,我感觉出了力量:“终于见到家乡亲人了!”我见老人眼里起了雾。我试图把眼前这位老人与七十多年前刚参军时的漂亮小女兵重合,最终是徒劳。四只手就这么紧紧地扣着。好大一会儿,觉得眼前有红光,我抬头望向窗外,一片晚霞正浓烈地燃烧着,残阳如血。那一幕深深镌刻于心,就像战场上的一幕幕永远镌刻在这些女兵心里一样。
少小离家老大回,她们“老大”了也回不了,因为祖国边陲需要她们。岁月无情催人老,如今的她们青春不在,每天经受着体衰和病痛的折磨。而在年少刚离家时,则是忍受着想家想亲人的情感折磨。她们的一生都处在被折磨当中。这些老人进新疆后探过几回家?等到有条件有时间了,其父母亲人可还在人世?到了晚年,即便是身体允许她们回家看看,其兄弟姊妹是否安在?都说忠孝不能两全,坐在老人对面,看着英雄妈妈们的眼神、情状,我才真正体会到游子的那种复杂心情。
小八路出身的田毅,在渤海教导旅开上战场前与一位新四军出身的带兵干部结了婚,在山西生下一个男孩。还没出满月,野战医院又要随大部队前行,她只好把孩子留给当地老乡照看。要强的田毅“忘了”还在月子里,过黄河时把行李举过头顶,与男兵一起在没腰深的水里来回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待部队解放了兰州,那是一年后的事了。部队批准她回去抱孩子,可孩子早已离开人世。
田毅把孩子留在老乡家,是想让孩子讨活命。王秀兰则把刚出生一个多月的孩子带在身边,让他跟随自己行军打仗。孩子没有奶吃,部队一停下来,战友就赶紧帮她生火打面糊糊喂儿子,如果连续急行军,就让孩子吃行军壶里的凉面糊糊。什么高级奶粉婴儿床,对王秀兰怀中的婴儿来说,面糊糊就是高级奶粉,母亲坚实温暖的后背就是摇动的婴儿床。在陕甘交界的大黑山里急行军遭遇狂风暴雨,她抱着孩子在雨中走了一天一宿。雨水在身上流,泪水在心里流。第二天清晨,部队冲进清水县城,四十分钟后清水解放,王秀兰怀中的儿子却永远闭上了眼睛。王秀兰擦干眼泪,紧了紧腰带,甩了甩头,跟着部队向下一个目标继续挺进。
如果说这些女兵对参军打仗有所准备,但是对进新疆,恐怕连做梦都没有想到。全国解放了,就该回家了,留在部队也好。可谁能想到去远在天边的新疆呢?但这是祖国的需要,军人的天职就是执行命令、服从需要。她们跟着王震率领的十万解放军义无反顾地进了新疆。
庆祝新中国诞生的礼炮还在炸响,从解放大西北战场上走出来的将士们,抖落一身炮灰,冒着河西走廊凛冽的风又出征新疆了。与男兵不同的是,女兵坐“十轮卡”,男兵大都是步行。去新疆的路崎岖难走,除了险山,就是戈壁沙漠,有的地方根本就没有路,还要时刻提防土匪袭击。卡车都是缴获来的旧车,总出故障。车子一抛锚,司机赶紧修车,冻得手脚麻木的人们就下车拾柴草,点起火堆取暖,否则就要冻僵。
董俊英坐在车上,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不时地用脸去温暖女儿的脸。那粉嘟嘟的小脸冷得像冰,董俊英心疼极了,就用小棉被小毛毯一层一层包裹孩子。这个不到20岁的兵妈妈认为,多包几层棉来抵御外面的寒,再把孩子搂紧,让她密不透风,她那嫩嫩的小身子就该打不透冻不坏了吧?这是一位初为人母的年轻女兵为心爱的女儿所能做的一切。
通往新疆的路真长啊!车子再次停摆,司机下来修车,董俊英就再次下车站在背风处,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怀里的孩子……
张秀云到了南疆焉耆,随十七团开进了开都河畔的哈拉墩,在万古荒原上开始了屯垦生涯。张秀云老人用细小的声音跟我说话,头不停地摇晃:“家人都说我离家太远了,像出了国,到了天边。”
秀云,游到天边的一朵云,开在天山脚下的一枝花。
她说得了“腔隙性脑梗塞”,阴冷天血管一收缩就头晕。回忆往事,老人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年轻时的惊涛骇浪,似乎早已在岁月的磨砺中风平浪静。刚进新疆,开始住牧羊人的破屋子,后来就打芨芨草、红柳搭草棚子,挖地窝子。白天开荒,上山背石头修水渠,还要挖野菜送到食堂熬汤,到了晚上就想家,就哭,开始一人哭,一会儿整屋子都哭。新疆天黑得晚,夏天到了10点还不收工,女兵们望着天边红红的太阳,伸伸酸疼麻木的四肢就感叹:“天怎么还不黑啊?”
冬天,戈壁滩上的风像刀子,你想跟它较劲它就把你刺伤。张秀云外出挖渠,把一岁多的儿子关在草棚子里。一天,大风把窗户纸撕破,猛兽似的闯进屋里肆虐,待她收工回来,孩子早从铺上滚到地下,已冻得哭不出声。即便这样遭罪,张秀云还是庆幸,她说在看不到孩子的那一刻,以为是让狼给叼走了。
那是一个火红的年代,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面对百废待兴的国家,面对新疆一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待开垦的处女地,这些年轻的女兵使命在肩,极力淡化着自己的性别,不怕吃苦,勇于担当。她们比的是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友,听的是党的号令、组织的安排。至于个人的付出和牺牲,放在革命的天平上一称,就感觉太轻太轻了。
这,就是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吧?!
马金仙讲起开发塔里木,就像展示她的一件艺术品。那时的塔里木一片荒漠,躺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北沿。她的爱人杨有才是团长。师长政委找杨有才谈话,说要在塔里木建设第一个标准化国营农场,是全师进军塔里木的桥头堡。那次谈话后,她跟着爱人就走进了茫茫沙漠。从此,荒漠里人山人海,坎土曼漫天飞,三角筐、抬把子满地跑。野狼、野猪、蚊子轮番光顾袭扰,成为战士们开荒的“点缀”与“插曲”。囫囵煮苞谷粒高粱粒,挖野菜蘸盐水。因为吃不上青菜,大部分人得了夜盲症。荒漠无边无际,荒草芦苇生机勃勃,草棚子、地窝子全部掩映其中。晚上收工时常有人“失踪”,派人出去找寻,结果又有新的“失踪”。团里终于想出办法,拿红背心拴在营部旁高高的胡杨树梢上,才阻止了“丢人”事件发生。老人感慨着塔里木火热的开发场景,还有感天动地的变化,我却为老人那个未了的愿望心生遗憾。
马金仙是山东人,她的爱人是红军,云南人。进疆几十年后,他们的三个孩子先后都考上了大学。马金仙喜欢云南,想以后去云南安家养老,就提前办了离休手续。但爱人离休后却不同意回云南,说:“既然来了新疆,就扎根这里了。”就这样,马金仙的“云南梦”没能实现,孩子们也都留在了新疆。看着眼前平和的老妈妈,我想起人们赞美新疆第一代军垦战士的话: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
李宝华和她的丈夫进疆后被分配到北疆,开垦小拐。位于老沙湾的小拐,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西南边缘,是个野猪、狐狸、狼、黄羊出没,红柳、梭梭草、芦苇丛生的荒凉之地,根本就没有路。冬天,凛冽的西伯利亚寒风干硬生冷,长驱直入,卷着漫天黄沙,常把草棚子掀翻,把地窝子吞没;夏天,蚊子又大又多又毒,能吃牛也能吃人。开荒造田,挖水渠修水库,不问季节,不顾寒暑。但布点小拐,开发车排子,是这个团伟大的创举。因为他们的到来,中国版图上就有了“奎屯市”的诞生。我感慨着,这些成就,值得这位老妈妈骄傲一辈子呐。
我还是少年的时候,忘记从什么书中知道了“天山雪莲”,就把这个朦胧的宝贝珍藏于心,并生了根。时光老人赶着岁月呼呼向前奔跑,被裹挟其中的我不知不觉到了中年,忙碌与迷茫交织,快乐与惆怅相伴,那心心念念的天山雪莲终究没有见到,当然也从来不曾忘记。为探寻渤海教导旅及军中老战士的踪迹,终于,在天山南北,见到了世上最美最珍贵的“莲”。
在当年那支一万三千人的渤海教导旅中,能对上姓名的女兵有七十八位。她们英姿飒爽地从战火中走来,又迎着新中国第一缕曙光昂首走进新疆屯垦戍边,做了第一代戈壁母亲。如今,大部分女兵已长眠于天山脚下,依然健在的都走进华发岁月。她们是盛开在天山南北最美最娇艳的花儿,是新疆、是当年的渤海解放区、是新疆兵团、是我国党史军史上最美最永远的风景。 (原稿刊载于2022.07《散文百年》责任编辑:苗莉)
作者简介:刘月新,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委员,德州市作协副主席。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文艺报》《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青年文学》等文学报刊。获第二届“漂母杯”全球华文母爱主题散文大赛二等奖,第六届冰心散文奖,首届齐鲁散文奖,《山东文学》2011年度散文奖,全国红色散文大赛一等奖等奖项。作品被多次选入《我最喜爱的中国散文100篇》《中国好散文》《山东作家作品年选》等多种选本。著有散文集《小鸟闯进我屋里》《栽种光明》,长篇报告文学《陪你远行》,长篇纪实文学《渤海子弟兵西征记》,合著《渤海女兵西征记》。
德州日报新媒体出品
来源|《散文百家》编辑|李玉友
审核|冯光华 终审|尹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