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麦的回忆
□李妺姚
六月初的鲁西北平原,逐渐步入炎热的季节。
这天上午,阳光灿烂,应朋友邀请,去邻市参加一个文学笔会。
汽车在弯曲的乡间小路上疾驰,我和文友小雅、云儿坐在开着空调的小车里聊天说笑。无意间,我眼睛望向车窗外的麦田。但见,大片麦浪在微风中起伏,麦穗饱满,麦梢已泛起了黄头儿,马上就要麦收了。此情此景,让我不禁深深陷入到早年在家乡割麦的记忆里。
那时候,每到收麦季节,全家老少一齐上阵。由于爹爹在城里上班,帮不上忙,奶奶和母亲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另外,还得再加上我、哥哥,还有我那读中学的小姑姑。那时的我,大概有六七岁吧。
天还朦朦胧胧的时候,传来奶奶轻声的呼喊:“瑶儿,瑶儿起来了吗?”小姑也紧随着奶奶大声的喊:“瑶儿快起来,小姑逮蚂蚱给你玩。”
睡眼惺忪的我使劲揉着双眼,接过母亲递过来的衣服,胡乱套在身上,和哥哥紧跟在母亲身后,向麦田走去。我边走边不停打着哈欠,困死了,困死了,这么早就让人家起来割麦子。天都没亮呢,再睡会不行吗?母亲说,太阳一出来,天就热了,趁着现在凉快,要赶快割。再不割的话,麦穗一涨开,麦粒子落在地里,今年就摸不着吃新馍了。你爸忙着演出(父亲那时是县里的电影放映员)帮不上忙。收了麦子,好给你们蒸新馍吃啊。一听有馍馍吃,我和哥哥马上来了精神,“娘,我们还要吃咸鸡蛋呢。”
我知道,每逢收麦时节,奶奶总是会把平时舍不得吃的咸鸡蛋、绿豆、白面拿出来,犒赏受大累的人。
快到麦地,远远就看见地里影影绰绰已经有很多人在忙碌着,很多麦地已经收割完毕。奶奶让小姑姑和哥哥每人割两行麦子,让我跟在他俩后面捡拾落下的麦穗。吩咐完,奶奶挨着我母亲,躬下身去,挥着头几天就磨好的镰刀,动作熟练,几下子一片麦子就倒下了。见大家都在割麦,我顺手也拿起一把小镰刀,学着她们的样子,搂起一把麦子。怎奈,人儿小,手也小,一把抓不了太多的麦子,割得也就很慢了。
小孩子没长性,只一会工夫,我和哥哥就开始叫苦连天。累死了,娘,俺腰好疼啊……母亲直起腰,抬手拿起搭在肩头的毛巾,擦了擦满脸的汗水,笑着说:“小孩子家哪有腰,还腰疼呢?快割吧,看谁割得快,等会卖冰棍儿的来了,娘给你们买冰棍儿吃。”“娘骗人,小孩子没腰,那为啥还让我们扎腰呢?”我小声嘟噜着。这时,我看见本村的吴大娘从远处向这边走来,就冲哥哥挤挤眼,说:“哥哥,这个吴大娘的名字好熟啊,我记得爹爹给咱讲《武松打虎》里面,武松的哥哥不是叫武大郎吗,他俩的名字也太相似了啊,咱以后不管她叫吴大娘了,叫她武大郎咋样?”哥哥连声说好。等吴大娘离我们越走越近,我和哥哥冲她一齐大喊:“武大郎,武大郎。”吴大娘有些耳背,她以为我们还是像往常那样喊她呢,嘴里连声答应直夸这俩孩子懂礼貌。我和哥哥不由得捂着嘴偷乐,一旁的母亲笑了,笑得吴大娘有些莫名其妙。我母亲边笑边说:“你个老行(háng)子(老家伙,这里是表示亲热的称呼)耳朵真是聋了,没听出这俩行(háng)子管你叫啥吗?”
这时,奶奶站在不远处,微笑着朝我们这边望,并大声吩咐小姑姑,孩子们热了累了,快带他们到树荫下凉快凉快去。听了奶奶的话,小姑姑如获大赦,拉着我和哥哥一连声大声呼喊着,朝路边那几棵大柳树奔去。
太阳很快就如一个大火球高高悬在天空,喷出让人浑身发烫的热浪。割麦的人们或陆续回家或躲在树荫下歇凉。有的咕咚咕咚喝着刚从井里提上来的放了一点糖精的凉水;有的,则悠闲地坐在地头吧嗒吧嗒吸旱烟。男人们数说着今年小麦的收成,估计着各家小麦的产量。这时,一个叫慧生的男孩,提着一大罐子刚从井里提上来的凉水,朝这边走来。平时就爱开几句玩笑的二叔见了他,脸上立马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他冲慧生招招手:“小子,过来,过来,回家跟你娘说,就说二叔我说的,咱以后不叫‘慧生’了,叫‘会养活(生孩子的意思)’。”“轰”地一声,周围的人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于是,金色的麦田里便响起肆无忌惮的笑声,那笑声被风儿传出很远很远。
这时,我们这几个小孩儿就会站在人群不远处,观看倾听他们的嬉笑怒骂。尽管不知道大人之间玩笑的含义,但男人们放肆的哈哈大笑、女人们羞红了脸庞的嬉笑嗔骂,仍然让我们觉得好玩。于是,我们也跟着大声地笑。此时,就有边笑边擦着汗水的婶子大娘,冲我们挥着手:“去去去,小孩子家,看什么看,还不快拾麦子去。”于是,我们轰的一声作鸟兽散,各自奔向大人身边,开始了劳作。
劳力多的人家,带着如我一般大小的孩子一起来到麦田。他们把孩子放在地头玩耍。大一些的孩子往小孩儿嘴里塞着什么,小孩子努力咀嚼着,嘴巴尽力咂得巴巴响,发出一种诱人的声音,故意馋周围的孩子。这时,就有别的孩子凑到跟前,腆着脸巴结地问:小三儿,你吃的嘛呀,给我尝尝行不?那孩子把手中的食物高高举起,闭着眼睛使劲摇头。其实,那个时候农村孩子能有什么好东西吃呢,无非是把玉米面饼子或窝窝头切碎,在锅里放几滴油再加几粒盐,炒成饼子沫罢了。而孩子们,却拿小手抓着丢进嘴巴,嚼得那样香甜吃得那样津津有味。
我和哥哥汗流满面,跟在同样汗流满面的母亲身后,十二分不情愿地捡拾着落在地上的麦穗,并不时提醒母亲:“鬼天气太热了,娘,我饿了,我渴了,咱啥时候吃咸鸡蛋喝绿豆汤啊。”母亲听了,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她仍然躬下身去,拖着疲倦的身体,一镰一镰地割着麦子,动作明显比先前慢了。
此时,已是晌午时分,奶奶说了一句,孩子要懂事啊,看不见咱家的麦子才割了这么一小片吗?
我听了,看看我们家那一大片直立着的麦子,心里的愁多得如数不清的麦粒,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
世上的事情,总是让人愁喜不定。沮丧的我,看到远远的麦地那头有几个熟悉的人影朝我们走来。我和哥哥使劲瞅着,等他们走近了,不由地拍着小手欢叫起来:“娘,我表哥们来喽,表哥们来帮我们割麦喽,娘,娘,快看,快看啊!”
母亲直起腰,脸上笑成一朵花,忙迎上前去,说:“你们怎么都来了,家里的麦子割完了吗?”大海表哥说:“小姨,俺家的麦子还得等几天。听你村大春说你们的麦子该割了,俺娘让俺们过来帮帮忙。”
母亲共有兄弟姊妹八人,她是老小。每年的争秋夺麦、送肥施肥、耕地耙地、浇地锄草等活计,我姨、舅舅和众多表哥表姐,总会过来帮忙。这些可爱的亲人,或许清晨或许中午或许黄昏,在我们娘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赶着自家的牛车送粪的送粪,拉庄稼的拉庄稼。等到我们发现的时候,地里的活计也就所剩无几了。他们对我家地块的位置非常熟悉。村里人们对我家亲戚们来帮忙的事大都羡慕与眼热,都夸我家的亲戚真好。亲戚们不但自己带着工具来我家帮忙,并且在干完活后悄悄回家,吃我家饭的时候极少。
三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干活都是一把好手。只见他们三个依次排开,前后相距不过一米,快速地往前收割。他们的长臂把立着的麦子一拢一片,镰刀一挥,唰的一声麦子割下,随手放于地上。一拢一拢的麦子,不停地纷纷倒下。他们割麦的姿势,极为熟练,动作也极其优美。割麦,于他们来说,就是一曲醉人的舞蹈。幼小的我观看着、欣赏着、惊讶着,若有所思。多年后,每每忆起,心里依然有一股暖流穿过。
奶奶早早就回家了,她是去准备午饭了。
三位表哥,一气干到晌午歪。这时,村口传来奶奶的呼唤。哦,该吃午饭了。
我早就饿了,跑在众人前面。饭是花卷、杂面条,菜是猪油炒蒜薹,香椿炒鸡蛋,还有20多个咸鸡蛋盛在一个小盆里——有几个煮破的鸡蛋从裂开皮的缝里还往外流着黄黄的油呢。
表哥们,不光干活速度了得,吃饭也是风卷残云狼吞虎咽。一碗热热的面条,他们三五口便扒到肚里。一只咸鸡蛋,也就三两口吞下。那带油盐的花卷馍,在菜的佐餐下,也就十口八口吧。在他们的感染下,我吃了一个花卷儿,一只咸鸡蛋,一碗面条。吃饭过程中,笑语不断,浓浓的亲情,多少年后我回味着,仍温暖人心。现在想来,我这些可爱的表哥,是因为心疼在娘家从未干过农活的小姨才来相助的。母亲结婚前在娘家先后当过出纳、保管和会计,没有碰过如此繁重的农活。
饭后,母亲让三个表哥喝了会水,稍事休息,便又顶着烈日,走向麦地。不消说,在天还没有黑尽时,我家的那一大片麦子就收割完毕了。并且,表哥们还把割下的麦子全部运到了场院里,只等打轧了。
弹指一挥间几十年过去了,我的海表兄夫妻前几年已先后离世……每每想起,我的泪水总是止不住,他还不到六十岁,还那么年轻!可怜我那早年丧夫晚年丧子的四姨母,到现在都不知道儿子儿媳已经作古,虽然她很纳闷,为什么老也不见自己的大儿子和大儿媳过来看她(每次问起来,表弟都会说大哥大嫂去了很远的地方打工挣钱了)。
……
“想什么呢?”云儿推推我。
我从记忆深处恍然返回。看看车外,已是快到邻市。我看看云儿,没有说什么。很多时候,我总是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里不能自拔。从回忆里,品味出早年生活的苦涩,品味出相濡以沫的巨大力量——是的,相濡以沫!我是从小沐浴在亲情的无限滋养中成长起来的,我的很多亲人和长辈都在我人生路上给予了我巨大的支持和鼓励!我爱他们,以前是,以后也会是我奋勇向前的无限动力。
作者简介:李妺姚 ,女,1971年出生于书画世家,山东省作家协会、山东省摄影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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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玉友
审核|冯光华 终审|尹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