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老人未老
文/图 付其文
今年清明,前往济南,方觉这座城当真老了。
不信?去大明湖瞧瞧。“四面荷花三面柳”,处处透着老态。
且说那荷花,清明时分,新荷尚未崭露头角,浅浅荷池里,尽是去年的残荷。田田荷叶,坠入水底,翠绿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腐朽的褐色。往昔的潇洒飘逸,化作如今的默然沉静。依旧是“鱼戏莲叶间”,细细的鲢鱼成群结队,对那一片片残荷不屑一顾,似急于避开。而残荷已然习惯这般处境,岿然不动,仿若视而不见。
那莲蓬,亦已老去,饱满的子房变得空空如也,干瘪无趣。它们,要么被别家孩童剥去果实,尽享甜美;要么被自己的“孩子”挣脱怀抱,重获新生。此刻,它们恰似一座座老房子,里头满是美好的回忆与深沉的留恋,空洞得如同逝去的旧时光。
再看那柳树,昔日的杨柳细腰,如今已长成合抱之粗;往日的细皮嫩肉,变成了皮糙肉厚。千条万条绿丝绦仍在,仍飘,仍婀娜,只是这老迈的身子骨不争气了,弯腰驼背,不堪重负,没了往昔的风情。如今,最怕刮风,怕被强逼着在风中舞动,那眩晕之感,让这“老人家”受不了。不仅要换新枝、新芽,恐怕连新根也得换喽。
这还算好的,再瞧附近那棵“老姐们”柳树,半边身子都裂开了。园林师傅们担心雨水侵入“五脏六腑”,便往裂缝里灌上水泥石子,进行保守治疗。还怕不稳固,又在四周用铁棍支撑,远远望去,宛如拄着拐棍的老太太,颤颤巍巍,老态尽显。你说,这不是老了又是什么?
我觉得,不光荷花和翠柳老了,就连大明湖的水也老了。暖风轻轻一吹,满湖泉水涌动,层层涟漪起伏,多像千年岁月镌刻下的粼粼皱纹。它阅尽了风起云涌,看遍了悲欢离合,愈发沉稳、明净、疏朗。它笑起来,没了往昔的妩媚,却变得温润如玉,可亲可近。
我本是个不服老之人,于是离开大明湖,前往芙蓉街。没承想,那儿亦是一片老境。诸多美食皆为老字号,许多美味都是老家的味道。
有个门头售卖冰棍儿,偏偏取名“济南老冰棍儿”,一个“老”字,仿佛加了它,东西就变得稀罕,就透心凉,就格外解渴。这还不算,门边还立着一辆三八大杠大金鹿自行车,看那模样,除了铃铛不响,浑身哪儿都响。后车架上,竟蹲着一只白木箱子,上面盖着一床白面被,里头满是用糖精水做的冰疙瘩,一下子将我拉回那久远的旧时光。
不仅如此,瞧瞧脚下这条石板路,如此糙厚的石头,竟被踩踏、磨蹭得光滑发亮,这不是老了是什么。
还瞧见一个门口的石狮子,头上、屁股被摸得光溜溜的。孩子们一边念叨,一边摩挲:“摸摸你的头,一辈子不犯愁;摸摸你的腚,一辈子不得病。”可摸着、念着,该犯愁的依旧犯愁,该患病的还是患病,反倒把青丝摸成了白发,把韶光念成了暮年。大半辈子,眨眼就没了。
穿过芙蓉街,去逛曲水亭。清楚记得,去年来时,那溪水活蹦乱跳,活泼极了。水底的藻荇碧绿干净,生机盎然。今日到跟前,却变了模样。那水没了以往的充沛,慢吞吞地流淌着,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水草也不再翠绿,好似挂了一层泥,随着水流摇曳,让我想起老山羊的胡须、老道士的鹤发,满目沧桑,满心落寞。
再看那些人物,昔日才貌双全的李清照,如今苍老了容颜,才情也渐失,将自己隐匿于亭台楼阁深处,把生前身后的美名藏在几首长短不一、凄凄惨惨的词里。稼轩,满腔壮烈情怀又如何,徒有“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壮志豪情,最终只能发出“可怜白发生”的哀叹。“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凭谁问”。多少凄婉,多少豪壮,皆随岁月老去。怎敢回首?
走出济南城,妻子见我意兴阑珊、精神不佳,忙问缘由。
我长叹一声:“济南城,真的老了!”
妻子不解:“哪儿老了?樱花烂漫,海棠依旧,哪儿显老了?”
我反驳道:“这些,我怎会没瞧见?我只看到了济南的沧桑,济南的老态。”
妻子不屑地说:“济南未老,真正老的,怕是你自己吧!”
我心头一惊,似找到了缘由。果真是这样,我之所以看到这般模样的世界,怕是透过老花镜的缘故,筛去了世界的亮丽,只留下岁月的斑驳。我的心情依旧低落,不禁长叹:哎,眨眼间,就老了!
女儿善解人意,笑着说:“老,也有老的好处。你看这芙蓉街上,卖得火爆的都是老字号。它们底蕴深厚,有品位,耐人寻味。人也一样,人老可是一宝啊!”
听闻此言,我的心情稍感宽慰。儿子更是抓住机会讨好我,眨眨眼睛,绞尽脑汁说道:“人老并不可怕。只要活得通透、达观,活得温润如玉,岂不美哉!”
还是儿子懂我,这话,甚是受用,我不禁喜上眉梢。
回到家,跟老父亲说起今日游城的感慨。父亲听后,怒目圆睁,破口大骂:“你这不孝子!双亲尚在,怎敢言老!”说罢,举杖便要打我。我一看形势不妙,急忙抱头逃窜,那几步跑得倒一点儿不显老。
德州日报新媒体出品
编辑|李玉友
审核|冯光华 终审|尹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