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正传
□王远
初中锅炉房后墙的铁皮罐,锈蚀得像一枚被遗忘的勋章。那年我们十六岁,蹲在墙根下,看阿飞用牙咬开“白将”的锡纸。他总穿件印着龇牙狼头的黑T恤,手背上一道月牙形的疤,据说是为“兄弟”挨的砍。烟头往罐沿上一磕,火星四溅:“读书?呵!老子要混的是江湖!”
他的江湖,在教导处主任被撬开的自行车锁芯里,在体育器材室被撬开后失踪的铅球里,更在网吧烟雾缭绕的荧光屏前,在那闪烁着“义气千秋”的QQ签名上。当我们的书包塞满中考复习资料时,他的包里永远三件套:半包白将军、一根甩棍、卷了边的《古惑仔》盗版漫画。他是我们班的孩子王,带着一帮半大小子逃课、翻墙,在网吧的昏暗里吞云吐雾,把少年那点无处安放的荷尔蒙和自以为是的叛逆,全泼洒在灰扑扑的街巷中。
当我揣着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去找他告别时,他早就辍学去了城北一家汽修店当学徒。他沾满黑色机油的手,抓起两瓶结着冰霜的廉价啤酒,泡沫喷涌而出,溅湿了我的通知书上烫金的文字。“行啊,你是读书的料,兄弟你走你的阳关道,”他灌下一大口,喉结滚动,“我走的独木桥”。那铁皮罐就在脚边,烟灰积了半罐,如一堆冷却的野心。
时光荏苒,高中三年、大学四年的书页翻完,墨香未散,我便一头扎进了工商银行那扇锃亮、旋转得一丝不苟的玻璃门。藏青西服挺括,金属胸牌冰凉,每日在能照出人影的瓷砖地板上,重复着“请出示身份证”、“请到三号柜台”、“请在这里签名”。点钞机哗哗作响,数着千篇一律的晨昏。存款任务、保险指标、晨会夕会、客户或真或假的笑脸,还有那些永远填不完的表格——我的世界被精准切割,安放在一个个透明的格子间里。窗外的车水马龙是平行世界的喧嚣,与我无关。偶尔午休,对着玻璃反光整理领带,阿飞那狼头T恤和铁皮罐的影子,便像隔世的烟,恍惚飘过。
再次见到阿飞,就像一颗生锈的钉子,猛地楔进我这运转平滑的齿轮里。还是那片光可鉴人的瓷砖地面,他来了,身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灰夹克,手里攥着几张被汗水浸得发软的单据。他抬头看见我胸牌上的名字和职位,他咧开嘴,那笑容里江湖气仍在,却像蒙了层厚重的灰,底下是藏不住的疲惫和风霜。递过身份证,指尖残留着机油和尘土混合的、洗不掉的印记。在开户单的职业栏,他顿了顿,最终写下“个体运输”四个歪扭的字。
“瞎混呗,开开车,要养家的。”他搓着那双骨节粗大、皮肤皲裂的手——那曾经用来弹烟灰、甩棍花的手,如今被生活刻满了沟壑。银行顶灯惨白的光直射下来,无情地照亮了他的头顶: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两鬓乃至头顶,竟已蔓延开一片刺目的、早衰的花白头发,如同寒冬提前降临的霜雪,覆住了少年时的桀骜。
寒暄几句,像在拼凑一张被岁月撕得粉碎的旧地图。初中辍学后,他的轨迹是一部底层挣扎的活标本:钻过修车铺油腻的车底,双手常年浸泡在乌黑的机油里;开过破旧得随时会散架的黑车,在城乡接合部的尘土里讨一口饭;凌晨三四点摸黑去批发市场抢水果,被城管的哨声追得满街跑;最苦时在建筑工地扛钢筋,肩膀被压得红肿脱皮,汗水能浸透几层粗布衣裳。他说这些时语气平淡,带着点自嘲的调侃,但眼底深处那点倔强,像烧不尽的野草,依然在灰烬里顽强地冒头。那已不是少年纯粹的、带着浑不懔的倔,而是被生活反复捶打后,淬炼出来的一种坚韧,一种明知前路泥泞,也只能咬着牙往前䠀的“认命”般的“坚强”。他下意识摸出白将军,想点,我指了指墙上禁烟的标识,他讪讪地塞回口袋。那一刻,银行里恒温的空调风似乎都凝滞了,弥漫着一种来自底层、混合着汗味、机油味和淡淡劣质烟草味的粗粝感,与我身上工装散发的消毒水味和打印机墨粉味格格不入,泾渭分明。
业务办妥,他起身,像当年那样用力拍了拍我的肩:“挺好,体面稳当。我没兄弟那种好命。”那力道依旧是当年“孩子王”的力道,笑容却复杂难辨。他转身,那件灰扑扑的夹克迅速被门外的人流吞没。点钞机依旧哗啦作响,只有他坐过的塑料椅面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属于这里的、属于“江湖”的尘土气息。我们又一次断了联系,如两条短暂相交又疾速分岔的铁轨,轰隆隆地奔向各自未知的黑暗隧道。
又是五六年光阴,在银行落地窗前的日升月落、信用卡客户办卡条约的签字、工作年限的单调跳动中无声滑过,被银行规律的作息切割成无数相似的碎片。某个加完班的夜里,我陷在床上,手指机械地划拉着手机屏幕。短视频软件令人眩晕的光流里,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突然撞入眼帘。背景是刺得人睁不开眼的加州阳光,碧蓝得不真实的天空,和一排排印着巨大英文标识、钢铁丛林般的集装箱。
是阿飞!他站在镜头前,头发精心打理过,那曾过早灰白的发丝,在洛杉矶强烈的日照下竟泛着一种时髦、耀眼的银光,衬着晒成小麦色的皮肤和剪裁合体的深色POLO衫,整个人透着一股洗练的、成功者的气度。眼神却依旧那么亮,那股子倔强和坚强,非但没被磨灭,反而沉淀得更加锐利、自信,像在风沙里磨砺过的刀锋,寒光内敛。他正操着流利的英语,带着点改不掉也无须改的“德州口音”,和一个金发老外谈笑风生,背景字幕清晰地标注着他的新身份——某跨境物流公司的老板。评论区里,“飞哥牛X”“白手起家真大佬”“洛城华人之光”之类的留言疯狂刷屏。
视频里,他举起的一杯不再是当年的冰镇啤酒了,而是金黄色的香槟,对着镜头,咧嘴一笑。那笑容里的江湖气依旧,肆意,张扬,却镀上了一层太平洋彼岸的金色阳光,灼灼生辉。他不再是那个在银行大厅里为职业栏踌躇、指尖带着洗不净油污的“个体运输”户了。他的江湖,从逼仄的初中锅炉房后墙,从修车铺的油污,从颠簸黑车的后座,一路跌撞,竟然铺展到了地球另一端的巨大集装箱码头!这魔幻般的景象,与他五年前坐在银行硬塑椅上那灰头土脸、两鬓飞霜的模样,形成了时空错位般的强烈对比,几乎令人眩晕。
手机屏幕的光,冰冷地映着我这张朝九晚五的脸,也充满了这间按部就班的房间。二十多年了。从同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罐旁出发,我们像两颗被不同力道狠狠击打出去的台球。我选择了轨道内平稳的滚动,最终停在了银行这方寸之间的安稳格子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如复写纸般清晰可预见,却也难起波澜。而他,那颗被命运粗暴地一脚踢飞、在无数沟坎上碰撞弹跳、几乎滚落桌沿的球,竟以一种谁也未曾料想的角度和力度,呼啸着,冲向了大洋彼岸,那个我遥不可及的球袋——洛杉矶。
哪一种更好?银行落地窗后的安稳,还是太平洋货轮甲板上的风高浪急?小城傍晚准时升起的炊烟,还是比弗利山庄彻夜不熄的灯火?没有标准答案。浮云一别后,流水二十年。那锅炉房后墙应该早已坍塌,铁皮罐也化成了废铁。但某个瞬间,当洛杉矶的阳光穿透屏幕,当打卡机的“今天您辛苦了”的欢送声在耳边响起,我仿佛又看见十六岁的烟灰簌簌落下,落在阿飞银亮的发梢,落在我工整的黑色西裤上,落在我们各自书写、再难交汇的命运长卷里。那呛人的烟火气,混合着劣质烟草、刺鼻机油、苦涩汗水以及太平洋咸腥的海风,固执地盘旋在记忆深处。此刻我躺在床上,只为第二天起床,为了晚上再返回床上。为了吃饭、问候、讨论、做梦、打哈欠、爱,最后为了醒来,为了日复一日与我的同类、空气、土地和生活亲密地重逢而努力入睡。
作者简介:王远,2015年大学毕业后招考入职中国工商银行德州市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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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玉友
审核|冯光华 终审|尹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