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相亲纪事
□谢学军
苦恨时光早流去,两鬓白霜思当年, 时光倒流在1968年。
一
我自从在县里参加了通讯报道员学习班,成了郭澄清老师的学生后,在写作上进步很快,报纸电台经常采用我的稿件,成了县里的小名人。
常言道,无名得安宁,有名心不静。因为我有了点小名气,村里的人们也都高看一眼,认为我将来会有很大出息。为此,有些人找上门来给我提亲,这就是当时农村流行的“占婚”。
那个年代,家庭条件好的和有名气的年轻人,村花姑娘早早占下,生怕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了。虽然我家里穷,凭着我的名声,认为我日后肯定有个好前程,所以有些人登门提亲占下。
这下,可难坏了俺爹娘。按照农村的风俗,弟兄多的,说媳妇得从老大那里挨着往下排。老大还没说上来老二说了,那么别人就认为老大有不足之处,提亲的就会少了。我弟兄五个,排行老二,当然父母愿意先给哥哥说。爹娘愁的没法,想来想去,决定遇到合适的先定亲,等老大结了婚再说。
当时,我还未成年,成了县里的写作骨干后,心比天大,决心跟着郭老师干出个名堂来,不愿提前成家立业。
这天,俺娘把我叫到跟前说:“儿啊,你堂叔给你提了门亲事,是潘家村的,女孩高中毕业,比你大三岁。大点也不算个毛病,女大三,搬金砖,知道疼人。你们俩都识文断字,肯定合得来。”
娘的话,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头,我对娘说:“娘,等等再说好吗,我不想说这么早。”
我话音刚落,父亲在一旁说道:“等什么等,你弟兄五个,都是挨肩的兄弟们,就算两年娶一房媳妇,十年才能完事呢,凭咱家这个穷样,要钱没钱,要房没房,有人跟着就算不错了,还想等等,你还叫下边的弟弟们说不说!”
父亲将我训斥了一顿,我张口结舌,只好听从父母的安排。

没过几天,父母让堂叔领着我,带了两盒巨轮烟和两包瓜子、糖块,准备去相亲。临走时,母亲抻了抻我的衣服,又整了整我的衣领说道:“到那里先到人家的父母面前打个照面,问个好,她父母这关过去了,才同意你见面呢。见面时,相中了就多说几句,相不中找个茬口出来,不同意也不能当着人家的面说。”我一边点着头,一边和堂叔踏上了相亲的路。
堂叔用自行车载着我,行驶在相亲的路上。
秋末,一场紧张的收割之后,大地褪去绿色的面纱,露出了金装。秋风吹过,秋叶纷飞,如同飞舞的蝴蝶飘落下来,大地,像披上一层黄金甲。
我无心观看秋景,心里只想着对方的姑娘是否也爱好写作,如果和我志同道合,我一定带着她去见见俺郭老师,恳求郭老师也收她为学生,到时候我们肩并肩地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奋勇前进。想到这里,我心里激起喜悦的浪花,开口问堂叔:“叔,那姑娘也爱好写作不?”
堂叔说:“听别人讲,这姑娘也非常爱好写作,这不去年在大众日报农村版上还登上了一篇文章,现在成了公社里的骨干通讯员。说真的,家庭条件比咱强,论条个,论长相,在村子里也是出类拔萃的,人家提亲的也不少,可姑娘都相不中,一提你爱好写作,姑娘连哏没打,一口就答应了,这真是老天爷给掂量好了。”
我越听越高兴,总觉得车慢路远,恨不得插翅飞到潘家村。
那时,村里还没通柏油路,我们只好顺着沟沟坎坎和荆棘丛生的田间小路行驶着。不多时,便到了潘家村,来到了姑娘的家门口。
二
姑娘的家是一处三合院的宅子,墙面都是土打墙,砖包角。黑亮的木制大门,即清雅又朴素。整个院落,布局合理,美观大方,看上去让人赏心悦目,在当时的年代,也是个农村上等户。
堂叔进门后,先咳嗽了一声,按农村的规矩,这是给屋里的人传信号,屋里的人听到动静后便知道有人来了,赶快出屋迎接。
姑娘的爹妈见我们来了,热情地把我们让进屋内,一阵沏茶倒水忙碌后,屋子里这才安静下来。
姑娘的爹妈比俺爹妈岁数小,按村里的风俗我叫了声叔和婶后,便端端正正地坐在他们对面。他们上下左右地把我打量了一番后,流露出一副满意的样子。
这一关算是过去了,接下来他们把堂叔叫到外屋说:“孩子从外表看长相不错,既文质又大气,那就让他们见个面吧,如果孩子们都愿意,这件事就算定下了。”
不一会儿,外屋传来几声清脆的脚步声,屋门帘撩开,我面前走来一位美丽的姑娘。
只见她,一米六五的个头,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乌黑的头发,扎起两个甩子把儿,五官摆布的端庄、秀气。特别她那双大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她没化妆,也没打扮,身着黑色的翻领女装,白色的衬衣凸显出女人干净、纯洁。看上去,高贵而不奢靡,端庄而不耀眼,热情而不浮躁。
姑娘先开口问我:“你是著名作家郭澄清先生的学生吗?”
我说:“是。”
“那太好了,咱们志同道合,我也爱好写作,也很崇拜郭先生,他写的《公社书记》《黑掌柜》《茶坊嫂》我读了很多遍,读一遍有一遍的收获。”
听到姑娘夸奖郭老师的作品,我心里也特别高兴,平时不善于言语的我,也拉开了话匣子,把郭老师怎样教我们写稿子统统讲述了一遍。姑娘听直了眼,非常羡慕我有个好老师。
我们两个越说越投缘,似乎忘记了自己在相亲。我喜欢她,她喜欢我,如果没有其他事儿,婚姻事就算画上了一个句号。
就在喜悦的心情激荡着我们的时候,姑娘突然说道:“咱们光顾说话了,你还没问我叫什么名字呢?”
姑娘接着说:“我叫盼弟,听这个名字就知道俺家缺人。俺没盼来弟弟,娘生下我后,从没生二胎,医生说她得了妇科病,不能怀孕生娃了。我好命苦,上无兄,下无妹,单根独苗。特别是夏天晚上在自留地浇水时,那蟋叫蝉鸣,那风声禾动,叫人听了头皮发麻。姑娘家本来就小胆,夜里干活总觉瘆人。如果我有个弟弟,这活哪轮着我干?俺爹俺娘都商量好了,要是找上对象,就让他到俺家来过。”
姑娘说来说去,就是让俺“倒插门”呀。这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旧风俗。在俺们这里,做倒插门女婿最让人瞧不起,在民间曾流传这样一段顺口溜:小子无能,改名换姓,打幡摔瓦,送到坟茔。郭老师也经常说,我们搞通讯报道,就是改革旧的传统风俗,树立新道德,新风尚。
想到这里,我委屈的泪水涌到眼眶,又咽到肚子里,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告诉他们:小子不是无能,我有个好老师,他会帮我取得成就的,我再也受不了这旧风俗的折磨了。
这一刻,我从高兴变得苦闷,从语多变成沉默。姑娘看出我脸色不对劲,忙说:“这件事先别定下,叫俺爹娘和你爹娘再合计合计?”
我有气无力地说:“不必了,俺明白这里头的事,这事不赖你方,是俺家穷的娶不起媳妇。”
事情到了这份上,我再也无心交谈了,叫着堂叔要回去。姑娘扯扯我的衣角小声说:“这事不愿你爹娘,谁叫俺家缺人呢。”
在门口,有几位看相亲的姑娘,其中有位高个姑娘说:“盼弟她爹娘也真是奇了怪了,就因为‘倒插门’散了几出了,叫咱说姑娘嫁到哪里不养爹娘,非干吗到这里来过?咱村东老李家的姑娘招了上门女婿,院中的近门都欺负人家,结果把人家逼走了,舍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姑娘要去婆家过,爹娘死活不愿意,成也不是,散也不是,让姑娘在家守活寡。”
听了这些人的议论,我心里对“倒插门”的旧风俗更有反感,催促着堂叔赶快离开了这里。
一路上,我心情特别难过,泪水从眼眶里滴出,落在了前胸,感到自己有说不出的委屈。堂叔见我心情不好,估计今天的事没有办成,所以也没多问,用力蹬着自行车回到了家。
俺爹娘正在家里等着我的消息,见到我回来急着问:“和那姑娘谈得怎么样?人家同意吗?”
我哭丧着脸,眼里盛满了的泪花,像开了闸的河水,“哇”的一声哭出来,随后趴在炕头上用被子盖起头和身子,抽抽搭搭哭个不停。
爹娘不问心里也明白,知道我为“倒插门”的事哭。俺娘对我说:“儿呀,是爹娘委屈你了,谁叫咱家里穷你弟兄多,这也是被逼的无法子啊。”
俺娘越说越心酸,并放声痛哭起来:“我那苦命的儿呀,难死爹娘了!”
父亲蹲在外间屋的北墙下,用手捂着脸,紧闭嘴唇,尽量不使自己发出哭声,可还是发出压抑着的抽泣,又好似有无限的委屈不能诉说,眼泪像清泉似的从指缝里渗出。
我明白,父亲不是为我相亲没成落泪,他是一家之主,没把日子过好,觉得对不起全家人,所以才这样伤心。
就在这时,院中传来清脆的声音:“干吗呢!干吗呢!是天塌下来了还是地陷下去了,就和豫剧‘三哭殿’似的,老远就能听得到!”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俺队的妇女队长郭奶奶。
郭奶奶辈分大,岁数并不老,也就是50多岁。她办事公道,说话直爽,思想开放,谁家有大事小情她都去管。
俺娘见郭奶奶来了,撩起衣角擦干了眼泪,把我相亲“倒插门”的事从根到梢说了一遍。
郭奶奶是个有文化的人,旧社会就念过私塾,说话一套一套的,不愧是妇女干部,句句都是大道理。她听后便提高嗓门说:“我说侄媳妇呀,不是我说你,这事是你们做爹娘的不对了,别说孙子不同意,我也不同意。他现在不是一般人了,是大作家郭先生的学生,县里的名人,他跟着他老师搞通讯报道,是领头树立新道德、新风尚的,你叫他走旧风俗的路子,还让不让他在人脸前头站?是,咱孩子多,家里穷,这些都是眼前的困难,穷则思变吗,穷家才能起家快。孩子多怎么了,人多力量大,你看到哪个光棍汉子过富了?又看到哪个儿多女多的户过穷了?有朝一日,咱国、咱村、咱家也会沾人多的光富起来。”
郭奶奶这一顿说,倒把爹娘说服了,都认为,儿大不由爷,车到山前必有路,就依从孩子吧。
就这样,第一次相亲我怀着对旧的传统风俗的不满,怀着对自己前程的梦想,对“倒插门”的亲事也就这样散了。但是,姑娘与我共同的爱好,她那美丽的容貌和温柔甜蜜的声音深深吸引着我,这将是我一生中永远不变的思念。
不久,县里召开通讯员会,见到郭老师把我相亲的事说了一遍,认为和旧的传统观念做斗争,郭老师肯定表扬我一番,谁知郭老师听后没赞成,也没反对,他用通讯报道做了比方,说道:“破除旧风俗,就和我们写文章一样,有破有立,才是一篇完整的作品。就拿你这次相亲来说吧,倒插门是旧风俗,可你不能失去婚姻代价呀。这件事你应该和女方的父母多做工作,可以另换一种生活方式,也可以两来两跑,还可以有了条件把她父母接到你这里养老,只要把事说通了,下面的事就好办了。”
郭老师的话,使我茅塞顿开,受到很大启示,责怪自己办事不周。再让父母续接相亲之事,等来的是姑娘父母的一句话:“好马不吃回头草,这件事不要再提了。”
三
这次相亲启示,使我增长了很多知识,懂得了以后遇到这类问题应该怎么做。
间隔一年半,我又遇到一次相亲的事,这次不是为自己,是为别人相亲。
这天,我从学校放学回家来,一进门就闻到一股炒菜的香味,以为母亲给我们做好吃的过周末呢,可进屋一看不是,是表叔正在和父亲面对面坐着喝酒呢。
父亲和表叔是姑表兄弟,不但他们俩长相差不多,就连我们做晚辈的也长的毫无二致。表叔有个儿子和我同等年龄,小时候走亲戚我们在一起玩,别人都以为是双胞胎呢。
见了表叔我问了声好,便恭恭敬敬地坐在一旁。
表叔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像!太像了!”
我有些莫名其妙地问表叔:“什么呀太像了?”
表叔说:“我是说你长得和你表弟太像了。表叔担心的事找到解决的办法了。”
我更是迷惑不解,经表叔从根到梢说了一遍,我这才明白过来。
表叔的儿子岁数和我一般大,就是生日比我小了点儿。8岁那年,他和邻居一个结巴小孩经常在一起玩,也学上了结巴,一句话说老半天,遇到急事更不能立刻表达出来。
光阴似箭,表弟转眼长成了大小伙子。俗话说,男大当婚,他到了找对象的时候了。按理说,表叔的家庭条件不错,表叔早年参加八路军,后来又成为解放军、志愿军,回农村后享受着政府的津贴。在村里,表叔还干着村党支部书记,论家庭和表弟的身材和长相,都没得挑,说媳妇是刮南风往北走——一路顺风。可就是一提就成,一见面就散,都嫌表弟是个结巴嘴。尽管这样,提亲的还是不少。这不,媒人又登门来给提亲了。表叔愁的没法,后来想到了我,让我代替表弟相亲。只要过了这一关,后面的事另说另论。
我听了表叔的细说,立刻意识到,代替相亲是旧的传统习俗,不符合婚姻法规定,怎样才能解决好这个问题,我思来想去,想出了新办法。
间隔两天,表叔叫我到他那里替表弟相亲,并且还给我配备了新飞鸽自行车和一块上海牌手表。我穿着表叔送给我的退了色的黄军装,骑着新车,戴着手表,像退伍军人,又像国家干部,大街上一走,特别惹眼。
临走时,表叔用期待的目光望着我说:“表侄呀,替你表弟相亲的事就交给你了,这台戏演好演不好,关键看你的智慧了,其他的女方都相中了,这件事办成了,那就十拿九稳了。”
四
太阳还没溜窝,我和媒人便踏上了相亲的道路。
傍晚的田野,一片静悄悄,人们都带着疲劳回家休息,只有那房顶上的烟囱,冒着缕缕青烟。
为什么选择这个时间去相亲?说实在的,我虽然和表弟长的有些像,但细看起来还是有些区别的。等傍晚阳光暗淡了,肯定看不那么细。
姑娘的村庄是高家村,和表叔的吴家村相隔七八里,我和媒人骑车不多时来到了她家,她一家人正等着我们的到来。进屋后,忙完了一阵子的沏茶倒水,姑娘的爹娘上下左右的打量我一番后对媒人说:“看外表还算可以,就让两个孩子见面交谈交谈吧。”
我出了东间房来到了西间房,屋内坐着一位俊俏的姑娘,只见她长着一张瓜子脸,一头披肩的短发,一身朴素而整洁的装扮,凸显出农村姑娘的天然风采。他见了我微微一笑,把她坐的位置让出来让我坐下,她自己面对着我,不住地抿着嘴笑。从她的笑中,我断定她已经相中了我的外表。我抓住这个机会,便拉开了话匣子。
我先讲了婚姻与家庭,又讲了一些其他的道理,姑娘听得直了眼,使她明白了很多道理。我一看到了火候,把话题又引到表弟身上。
我说:“借今天的话题,咱俩讨论个事儿。我有个表弟,论长相和我差不多,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双胞胎呢,他家经济条件和政治地位都比俺家强,表弟的对象就是迟迟定不下来。只因为他小时候跟邻居的结巴小伙伴在一起玩也学上了结巴,相亲时都嫌他是个结巴嘴,说一个散一个,你对这个问题有啥看法?”
姑娘说:“听了刚才你讲的这些,我明白了很多人生哲理,我认为人为的学上结巴,可以校正,应该不是婚姻障碍。”
姑娘的一席话,使表弟的婚姻看到了希望。借机,我就把替表弟相亲的事实话实说了。
姑娘听后,没有表示不同意,只是闷了一会儿口,随后又恢复了笑容。
我完成了自己的既定任务,趁着天还没黑下来,没等媒人提前回到了表叔家。
为了表弟的亲事,父亲也赶到表叔家。我一进门表叔就急着问:“办得怎么样了?”我把对姑娘说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表叔听后,脸上露出一副愁容,只是“嗨”了一声,什么话也没说。父亲在一旁指责我:“叫你替表弟相亲,就是把他的缺陷瞒着,你倒好,把实底都说出来了,看来这次相亲黄瓜菜又凉了!”
就在这时,媒人赶到,他拿出一支香烟点着,不紧不慢地说:“这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强,学军这次替表弟相亲,通过说实情、讲道理,把姑娘这头摆平了,姑娘的爹娘说了,选个好日子,即可定亲。”
听了媒人的话,表叔和父亲的脸上顿时展现出笑容。我也笑了,用正义的方法办成了一件事,这是从内心处发出肺腑的笑。

作者简介:谢学军,宁津县人。中共党员,德州市作协会员,宁津县作协理事,中国民谣作家。1967年,拜著名作家郭澄清为师学习写作,先后在各级报刊发表新闻稿件200多篇,在网络传播正能量新民谣2000多首。发表短篇小说《玉皇庙传奇》《冯巧进城》《三出头》等多篇。出版了《新民谣集》和纪实小说《求师记》。
德州日报新媒体出品
编辑|李玉友
审核|冯光华 终审|尹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