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卓如急如星火地从一地委赶回了新海县邢家王文村,区党委机关所在的院子被沉重的氛围包裹着,人们走路都是一副格外小心的样子,脸上找不出半点笑模样。刘贤权、李启华等人疾步迎出,分别握握手,也不多说,彼此都能感到对方比平时握手更用力。“进屋说话。”房门轻轻掩上,警卫员荷枪而立,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蝉声从院墙根的两株枣树上恣意地倾泻下来,阳光透过枝叶洒下一地明亮的银斑,几只鸡或追逐,或刨挠,或抖擞毛羽,咯咯叽叽,平添些怪异的生气。大门外是条南北向的胡同,灌满了明晃晃的日光,隔几步远站着一名哨兵,一直排到胡同口,东西向的大街行人很少,偶尔走过一两个,眼睛盯着脚尖,行色紧张,犹如北风吹得瑟瑟发抖的枯叶 ;同样,不远处就是一个哨兵,眼里放出鹰隼般的光,隐隐带着焦灼不安。出了村子,是几片稀稀拉拉的小树林,树木长得很不带劲。再远点就是青纱帐了,高粱棵子蹿到了一人多高,玉米矮了半截儿,开始抽穗,再过几天就要扬花了,就要飘起淡淡的甜味的气息,从旁边经过的人都不由得要使劲抽抽鼻子。村头的槐树下,灌木丛里,道沟的凹槽里,地头的草窝里,都放了明岗暗哨。
这派气势,将这个炎炎的夏日变得冷森森的,令人不寒而栗。
王卓如忧郁的眼里跳动着悲愤的怒火 :“冯冠奎这个丧心病狂的叛徒!一定要抓住他给边区人民一个交代!”
刘贤权目光冷峻地看着王卓如和李启华 :“黄骅同志遇刺是边区的重大损失,当前边区的形势不仅复杂,而且有恶化的趋势。就在黄骅等同志遇难的第二天,日伪军对大赵村一带进行了‘扫荡’,说明敌人已经嗅出了气味。这种时候最需要我们冷静了,绝对不能意气用事。”停了片刻,他又说 :“黄骅、卢成道等同志的遗体已由叶尚志同志负责藏到秘密地点,负伤的几位同志也分散到堡垒户家养伤,当下要紧的事情是查出事件的真相。”
李启华站起身,在屋里走了两趟,扶着桌子沿儿,有些犹疑地说:“我从外地回来的路上听人议论纷纷,说冯冠奎就是胆大包天,也不敢做这么大的‘买卖’,背后肯定有人指使。”
王卓如看着他,希望他继续说下去。李启华苦笑一下,摇摇头 :“我不说你们也知道大家的猜测。”
刘贤权说 :“你是说邢……”
王卓如摆摆手说 :“不能根据道听途说怀疑同志,仁甫同志虽然跟黄骅同志有些对不来,但他是党的高级干部,有一定的党性和原则,绝不可能做这种事。但考虑到冯冠奎是他的手下,而且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他跟这件事肯定有些瓜葛。我建议,这么严肃重大的事件一定要慎重地进一步调查,在查清之前不要乱传。”
刘贤权说 :“这几天有同志向我反映,冯冠奎逃回冯家堡后到处骂娘,说邢仁甫叫我杀死黄骅,事成之后给我银子、给我官做,老子胳膊挨了一枪,他也不管了。”
王卓如陷入沉思。
在冀鲁边区李启华跟邢仁甫的矛盾早已半公开化。1938年 2月,杨靖远、李启华、史甄、赵焕文、吕器五人受河北省委委派到冀鲁边工作,从那时起他就跟邢仁甫接触,渐渐对邢的作风生出厌恶之
情。先是邢仁甫对河北省委任命杨靖远为三十一支队副司令员的指示置之不理,用一个参谋长的职务搪塞 ;接着,杨靖远被刘景良围困在庆云县城,邢仁甫近在咫尺却按兵不动,坐视杨靖远单打独斗、苦苦支撑,好在杨靖远奇谋迭出,化险为夷 ;不久,又发生了邢仁甫与三十一支队宣传员宋魁玲闹结婚的事件,他本已有家室,在未离婚的情况下非要娶宋,边区其他领导表示反对,他说 :“我宁愿不当党员,也要跟她结婚!”闹得乌烟瘴气,硬是娶了宋魁玲,为人腹诽颇广。这些事,李启华都是亲历者、见证者。他本着一个党员对党负责、对同志负责的态度,跟邢仁甫谈过多次,开始邢仁甫还笑着说虚心接受,随着他的意见越来越尖锐,邢仁甫的耐心也消失殆尽。李启华也对邢仁甫身上的拉拉扯扯搞江湖关系那套产生了反感,尤其是他那种个人坐大的思想苗头。就在邢仁甫拉着队伍、未经组织同意仓皇撤往鲁西后,李启华对他的忍耐达到了顶点,奋笔给中共北方局写信反映情况,严厉批评了邢仁甫的逃跑主义、地方主义和生活作风等问题,将其斥责为边区的“赘疣”。北方局将信件转给山东分局,山东分局和一一五师领导虽对邢李之争有所耳闻,但并未清楚二人到底闹到了何种程度。当山东分局书记朱瑞把这封充满了谴责气味的信件交到身在鲁南的邢仁甫手里后,邢仁甫表面上沉痛地表示一定深刻剖析自己、重造新我,实则对李启华怀恨在心,以致他重返边区之后,在边区举行的欢迎大会上,当着王卓如、周贯五等人的面向李启华“呛声”:“有些人不欢迎我回来,说我是边区的赘疣!但是,我回来了,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朱瑞的本意是让邢仁甫对照信中所提问题好好自查、纠正自我,哪知却使邢李之间的裂痕再也无法弥合。邢仁甫返回边区后,又以搞“后方基地”为名,带着宋魁玲和一干亲信上了望子岛,这在李启华看来就是搞“山头主义”和享乐主义,影响极其恶劣,他向王卓如、周贯五、刘贤权提过多次反对意见。对此,各人的看法和态度不一。
对邢仁甫推托不去延安学习,他斥之为“赖着不走”,表示极为不满。
这些看似没有关联的事情,用一根线连起来一看,推导出那样一个结论,也就不足为奇了。
李启华说 :“边区面临巨大困难,我提醒区党委对某些人要保持高度的警惕性,不能有麻痹心理,更不能有妇人之仁。”
王卓如说 :“目前邢仁甫同志还是军区司令员,我们应该跟他会商会商,拿出追查凶手的具体方案。”
刘贤权拿出一封信,交给王卓如。
刘贤权说 :“这是邢仁甫派人送来的第二封信。黄骅同志遇刺第二天,他就叫人给我送来一封信,叫我带着军区机关上岛。我考虑再三,觉得当前情况复杂,就给他复信说当前我不能上岛,善后工作没做完,还得指挥部队对付敌人‘扫荡’,我带机关上岛,对部队、地方、群众影响太大,敌人也会造谣说我们都吓跑了,将会引起军内外的思想混乱。”
王卓如点点头,打开手中的信,阅后传给刘贤权和李启华。
邢仁甫在信中说,冯冠奎已经叛变,他已发出对冯逆的通缉令,希望王、刘、李等人到岛上与他共商善后事宜。
王卓如捏着信 :“你们的意见?”
李启华和刘贤权的意见高度一致 :不能去!但同意开会。
王卓如意味深长地看看两人 :“我也不同意上岛。邢仁甫是司令员,副司令员被刺,他不下岛,还让我们上岛?!就请贤权同志给他复信,约他于本月 10 日前按时到新海县毕家王文村会合,如遇敌人‘扫荡’,会期和会合地点另行商定。”
碰头会后,刘贤权按照商定的基调给邢仁甫复信。不几天,邢仁甫回信,同意下岛开会,却又说目前敌人“扫荡”频繁,建议将会期推迟几天。刘贤权和王卓如、李启华看过信,都有些愤懑,这么大的事,还磨磨唧唧,邢仁甫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这几天邢仁甫有种被架在火炉上炙烤的感觉。冯冠奎刺杀黄骅得手后,经由冯家堡乘船上了望子岛,给邢仁甫一说,邢仁甫愣怔了好大一会儿,点着一支烟,闷头抽着。冯冠奎立在那儿就像一条咸鱼,不尴不尬,㧟㧟头皮,嚷嚷道 :“司令员是不是反悔了?”
邢仁甫从烟雾里射出阴郁的目光 :“黄骅一死,边区大乱,你先拉上队伍到别处躲躲,我叫刘永生安排医生给你治治伤。”
冯冠奎脸上的横肉跳了跳,说 :“俺可是提着脑袋给你干这票的啊!”
邢仁甫说 :“我心里记着呢,你现在很危险,不要轻易暴露。”冯冠奎龇出满口大黄牙,凶巴巴地说 :“谁要敢动俺老冯一根
汗毛,俺就掀掉他的天灵盖!”
邢仁甫脸一沉 :“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会有你风光的日子。”冯冠奎扫兴而去。
据后来宋魁玲在押期间交代的材料(见中共德州地委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编纂的《关于邢仁甫谋杀黄骅事件的考查报告》),1943 年 6 月,青纱帐已起,“上级来电催他快走,他的神情更紧张了……对我说,‘我打算不走了。就得那么干。无毒不丈夫。……密刺黄骅……叫冯冠奎拉出去’……第二天下午,就看见邢和冯冠奎边说边走地向南去了。第三天,刺黄的消息传来了。冯冠奎向他来交令,他一面命冯拉到远处去,派人给冯治伤……还去慰问……”
当时在军区特务团任参谋主任的周保成证明 :“在刺黄前两天,邢仁甫、杨铮侯、邢朝兴、傅炳翰、陈二虎、李少林在城河船上吵了一阵。邢问 :冯冠奎能不能回来?能不能完成任务?杨说 :冯冠奎接受任务很坚决,一定能完成。”那么,给冯冠奎直接交代任务的人就是杨铮侯了,而杨铮侯则秉承了邢仁甫的决定,这个任务不言而喻就是刺黄。冯冠奎的部下,新中国成立后在黑龙江北安县长水河农场接受劳改的吕中元、张连光也供称 :刺黄前,冯冠奎向他们传达了邢仁甫交代的打死黄副司令员的任务。
邢仁甫将矛头从李启华转到黄骅身上,一点没费周折,他从鲁南重返边区时对李启华的怨毒犹如地层下的熔岩,就差找个口喷薄而出了。不过还没等他将一肚皮毒气放出来,他就发觉一个真正的威胁向自己逼来 :黄骅威望日隆,此长彼消,他老邢昔日闯下的“万儿”倒鲜有人提及了。在邢仁甫眼里,李启华不过一介书生,掉掉书袋子,耍耍笔杆子,玩玩嘴皮子,而黄骅则不然,他能征惯战、作风硬朗,关键是有深厚的背景,能使动枪杆子。
黄骅是湖北洪湖赤卫队时期的老红军,参加过长征,党内许多老革命对他的军事才干交口称赞。黄骅来到边区后,经常带领队伍出没于敌占区,指挥有方,战绩显著,很快树立起自己的威信。他待人平易,律己严苛,很得战士和群众拥护。
叶尚志初到新海县任县委书记时,黄骅代表组织跟他谈话。叶尚志接到黄骅要跟他谈话的通知后,到新海县马村找他,进门却不见人影,战士告诉他 :“前邻婆媳吵架,黄司令员被请去劝架了。”
叶尚志跟着战士找过去,见到黄骅正跟一老一少两个妇女争执着。叶尚志乐了,不是说黄副司令员来劝架吗,怎么他跟人家“杠”上了?
凑过去一听,敢情不是这么回事。原来,黄骅早就解开婆媳俩的疙瘩,婆媳俩很感激,拉住黄骅留他吃饭,黄骅怎么推辞也不行,只好蹲在小院里,抱着大海碗吃了一碗“尜尜汤”。婆媳俩劝他慢点吃,锅里还有。黄骅说得赶紧回去,还有一箩筐事等着呢。他站起身,往兜里一掏,摸了几摸,没找到现钱,就掏出一张餐券递给婆媳俩。人家一看,急了眼,不是说军民鱼水情一家亲吗,哪见过鱼给水交餐券的?塞过来,又塞回去。
黄骅说 :“部队有纪律,吃老百姓的饭要交钱。你们不收下,就是让我犯错误,说啥子也是不可以的。”
叶尚志赶紧出面打了个圆场 :“你们的心意黄副司令员领了,事情还得按规定来,不能坏了部队的规定。”
婆媳只好接过了餐券,将两人让进屋里说话,两人往炕头上盘腿一坐,拉起了“炕头话”。
后来,叶尚志在回忆录里这样写道 :“经受长期战争磨难,黄骅同志那时 30 多岁,看上去却是四五十岁的样子。他黄黑脸膛,很瘦,但精干老练,精神旺盛,说话慢沉沉,做事嘎嘣脆。那天,他像大哥嘱咐小弟弟,也像父母叮咛自己的孩子一样,跟我交代了去新海任职注意的七个方面的事项,我都一一记录在日记本上。”
1942 年 5 月底,黄骅率部来到乐陵北部的一个小村子,乡亲们闻听自己的军队来了,就想杀猪宰羊犒劳犒劳大家。黄骅闻讯,赶紧让人找村长制止,随后召开连以上干部开会。“同志们,乡亲们要杀猪宰羊犒劳我们,这顿犒劳我们能吃吗?”他定定地望着大家,眼里噙着泪花,伸手从背包里掏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放到桌子上,原来是一个谷糠和玉米芯和着榆树皮面子做的糠团子,因为面子少,一放到桌子上就散开了,“眼下乡亲们就吃这样的饭食。今年春旱,麦子歉收。‘麦子黄梢,饿得蹬脚’,现在是乡亲们缺粮最要命的时候。同志们,八路军来自老百姓,老百姓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的爹娘吃不上饭,这犒劳我们怎能咽下去呢?”同志们七嘴八舌 :“不吃了!不能吃!吃不下!”正说着,去找村长的人回来说 :“黄副司令员,乡亲们不听我说,猪也宰了,羊也杀了,正往伙房送呢!”黄骅说 :“这猪羊肉不能吃,拿到集市上卖了换粮食,分给乡亲们渡难关!”
黄骅有胃病,但一直拒绝吃小灶。黄骅唯一的嗜好是吃辣椒和抽旱烟。有一次,黄骅上望子岛给邢仁甫汇报工作,见邢跟宋魁玲、杨铮侯等人搓麻将,抽名牌烟,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想起战士们吃糠咽菜,实在难以下箸。第二天早晨去伙房吃饭,炊事班战士告诉他 :“冰鲜船刚从天津运来韭黄和猪肉,正在包饺子,用小山古井的山泉水煮,你稍等一会儿,司令员起床后一起吃吧。”黄骅说 :“谢谢同志们,我这人吃肉吃韭黄都不受。你们要特殊照顾我,就给我拿几个辣椒吧。”到底黄骅没吃一个饺子,跟战士们一起吃的煮黑豆拌虾酱,外加辣椒蘸盐水。邢仁甫听说后,不以为然 :“‘南蛮子’就会做这些‘西洋景’。”
有黄骅这样一面镜子照着,邢仁甫浑身不自在。
黄骅与邢仁甫之间渐渐产生了罅隙。在战略思想上,黄骅主张跟日伪军周旋,敌进我进,敌人“扫荡”我根据地,我军钻进敌占区,敌退我打,瞅准空子,狠狠打击 ;邢仁甫主张退,隐蔽自保,甩下大部队不顾,龟缩孤岛,被讽为“抗日抗到大海里”。在个人生活上,黄骅自奉清廉,一直坚持跟战士同吃、同住、同打仗 ;邢仁甫喜欢铺张,贪图享乐。在待人接物上,黄骅一贯原则性强,公事公办,不留情面 ;邢仁甫喜欢拉拉扯扯,搞拜把子、攀亲戚,跟他走得近
的提拔,听他招呼的重用。在个人性格上,黄骅刚烈坦荡,说话直来直去,硬得很 ;邢仁甫阴沉圆滑,久炼成精,说话办事太极以之。
在一次边区党委会上,黄骅针对邢仁甫方方面面提出诚恳、尖锐的批评,听一条,邢仁甫一阵心惊胆战,听一条,一阵油汗直流,这哪是提意见啊!简直是炮轰!王卓如、周贯五、李启华等人面色如铁,只有黄骅沙哑的声音狠狠撞击着四壁。邢仁甫有种被围斗的窘迫感,犹如身背万重枷锁,形势比人强,他不得不有所表示。据亲历者回忆,邢仁甫当即痛哭流涕,撕心裂肺地表示要接受批评,改正错误。
王卓如代表区党委表态 :“希望仁甫同志正确对待意见,克服狭隘的个人主义,发扬崇高的党性,为党为民族的事业战斗下去。”
周贯五说 :“批评和自我批评都是为革命事业,不应该当作个人间的恩怨。仁甫同志是边区的主要创立者,对边区很有感情,广大指战员也是信赖你的,希望你振作起来,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的态度。”
李启华低着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如同一列高速行驶的列车总要被惯性带着飞驰,邢仁甫在自我的轨道上被一种“积习”裹挟着飞奔,改弦易辙,谈何容易!那次会议并未让他放弃自己的成见,从灵魂深处扬弃自我,发掘出一个新我来,却更让他察觉到处境的不妙。他认为边区的大权已经完全被“山上派”攫取,自己想不被孤立,只有广树党羽,与之抗衡。
那次会议还有一个“重要成果”——邢黄之争由桌底端到了台面上。
客观地说,两人之间的恩怨是非,板子不能只打在邢仁甫身上,黄骅对邢仁甫强硬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激怒了他,使两人之间转圜的余地越来越小,终成对撞之势。黄骅作为副司令员对身为司令员的邢仁甫毫不留情面,甚至有种蛮横的味道,当然主要是他的原则性使然,但也夹杂着某些从延安带来的优越感。在采访中,有人讲述了一个细节 :邢仁甫的马夫是当地人,到亲戚家串门,看到一些霉豆子就拿回部队,倒进马槽里喂马。黄骅正好经过,一见拿着豆子喂马,怒火中烧,不由分说抡起鞭子就抽。马夫说 :“这是俺拿的亲戚的霉豆子!”黄骅说 :“谁的豆子也不行!”抽得马夫怪叫连天。邢仁甫闻声出来,笑着制止 :“黄副司令员,他不懂事,就别打他了。”黄骅气咻咻地说 :“这种时候老百姓饿得卖儿卖女,他倒拿豆子喂牲口!”邢仁甫赔着笑脸 :“他也是爱马心切,这匹马跟着我没少下力气。”黄骅说 :“不管谁的马,这样做都是糟践人!”非得关马夫的禁闭。邢仁甫说情,黄骅不答应,最后到底把马夫关进了小黑屋。
邢黄之争演变成了边区的“风暴眼”。
1942 年 12 月中旬,一地委书记彭瑞林和一专署专员王亦山前往区党委所在地新海县苏基村,对此行的情况,他有如下记述 :
因卓如等主要领导人都去望子岛开会了,我们则在坐等两天的时间内,分别拜会了几个较熟识的同志。这时我深深感到,区党委机关内不少同志,和新海县委机关内有的同志,对区党委的活动安全很担心。最为突出的是于寄愚,他情绪很沉默,提出要回华东局工作(不久他果然离开了),他讲 :机关仍然是大根据地作风,摊子大,周转不灵 ;听谗言,拒忠言 ;在战略指导上,不是敌进我进,是敌进我退——退到海边、荒岛的弹丸之地上,十分危险!再就是卢成道,他以浓厚的四川语音很耿直地说 :“迟早要吃邢仁甫的大亏!”“邢、黄之争,不是个人私见之争,不能二五等于一十,是关系到边区的大问题。”“亲邢疏黄是失策。”“放手让邢掌握特务团、手枪队、电台等是错误的。”“局限于海边、荒岛,总要被敌人一锅端。”
彭瑞林是接近边区核心领导层的人,他的观察很敏锐,他说拜访了几个较熟悉的同志,为什么单单记述了于寄愚和卢成道的话?当然别有深意——这两人的话不久之后都一一应验!于寄愚说的“听谗言,拒忠言”到底指的是谁?卢成道说的“亲邢疏黄”者又是谁?又是谁放手让邢仁甫掌握特务团、手枪队、电台的?这些问题透露出一丝天机 :刺黄事件发生前的边区,高层内部的关系已变得很是复杂。就在一个月后的 1943 年 1 月,黄骅冒着严寒来到一地委帮助工作,他给彭瑞林留下的印象是“他没有任何架子,他的言传身教,给我们很大鼓舞”。令彭瑞林感到隐隐不安的是黄骅满腹心事,他虽然笑容可掬,但常于无人时眉宇锁愁云。“但就我们所知道和提到的,而且很关心的关于区党委本身的集体领导以及邢仁甫问题,他守口如瓶,只作解释说明、辟谣,不表示自己的意见。
我们很理解和佩服他的党性和组织纪律性。”
山雨欲来风满楼。不祥的端倪已经显现,正像闪电隐藏在云层背后,只等一阵风的推送。
这阵揭开云层的风,就是调训邢仁甫的一纸电文。邢仁甫盘踞冀鲁边区的黄粱美梦被这纸电文轻轻粉碎……
《罗荣桓传》中透出一个细节 :“冯冠奎出身土匪,被收编为八路军后匪性不改,一贯我行我素,对抗上级的指示。黄骅和卢成道多次想撤换他的职务,并整训他的队伍,为此冯冠奎怀恨在心。6月20 日,冀鲁边军区决定调手枪队到清河垦区去整训,冯冠奎以
为是黄骅要借机搞垮他的队伍,顿起邪念,密谋刺杀黄骅后叛逃。”对于刚刚实行了“一元化”领导的山东军区而言,当时的首要任务是处理于学忠离鲁和李仙洲入鲁的大事。罗荣桓深知此事对山东抗日及日后国共两党在此地势力的此消彼长至为关键,处理不当的话,将导致局面复杂化。偏偏这时来自冀鲁边区的一个消息,令他无比震惊。
7 月 1 日,罗荣桓回到滨海区一一五师师部,刚坐下,参谋处长李作鹏匆匆进来 :“政委,冀鲁边出大事了。”
罗荣桓盯着李作鹏惊愕的脸问 :“什么大事啊?快说!”
李作鹏说 :“黄骅、卢成道昨晚七点遇刺身亡……”
“什么?”罗荣桓右手摁住腰部,差点支撑不住,“你再说一遍,李作鹏!”罗荣桓眼前浮现出黄骅和卢成道的面容,不禁悲从中来,泪水在眼圈里打转,“还有详细情况吗?”
李作鹏说 :“目前还没有。”
罗荣桓疾声道 :“立刻给王卓如、邢仁甫打电报询问详情,抓捕凶犯,同时做好应对敌人偷袭的准备。”
李作鹏转身出门。
7 月 2 日,李作鹏手持一份电报找到罗荣桓说 :“政委,邢仁甫来电,说他与谋杀黄骅事件无关,莫名其妙嘛!”罗荣桓看完电报,眉头拧成一个大疙瘩,他直觉到这个事件复杂化了 :为什么邢仁甫这么急于表白?怎么有点此地无银的意味呢?他指示李作鹏继续密切关注冀鲁边区的事态,电示王卓如、邢仁甫等做好善后工作,调查事件真相。
7 月 8 日,罗荣桓与副政委黎玉致电各军区并报总政、野政,就冀鲁边区发生的收编土匪刺杀黄骅事件发出训令 :
六月三十日晚冀鲁边军区司令部在新盐地区之赵村召开参谋会议时,被收编之伪军冯冠奎带数人窜入会场开枪刺杀,我军区副司令员黄骅、参谋主任卢成道均牺牲。当时会场紊乱,我亦还击,击毙伤匪各一。冯及余匪逃脱。据查,冯匪原为新浦苇洼土匪,四〇年参加王凤仪部(也是收编土匪)任通讯员,后随王部投敌当伪军,因与伪军李景文有矛盾而又反正,投向我军任手枪队队长,不接受我派进干部,平时对我有成见,匪性不改,私筹款项,破坏政权,我亦未加改造整理和提起戒备,并使其靠近指挥机关行动,因此招致空前损失。全军必须接受这一事件的严重教训,有如下几点 :(一)少数干部对于土匪流氓的两重性(即一定的革命性与破坏性)认识不足,对土匪的政策犯了原则上的错误。如冀鲁边的便衣手枪队大部是由土匪路线来扩大的。对土匪过分信任姑息,单靠私人感情团结,忽视政治上的改造。对土匪头子,没有同争取其群众很好地区别开来,因此为其一时的个人英雄主义的勇敢所麻痹而对其破坏性估计不足。(二)对敌后斗争的尖锐性及敌人特务活动的严重性还认识不够。在干部中表现严重的政治麻痹现象,在实际运用上没有将宽大政策与镇压的一面结合起来。(三)机关保卫工作表现松懈,给敌人及内奸分子以空隙。部队对反奸细的教育不普遍、不深入,对奸细活动未能及时揭发制止。以上教训必须引发起我们高度的警惕 :(一)必须使全体指战员提高政治警觉性,克服麻痹现象,密切部队上下亲密团结,不予敌特奸细以任何挑拨离间的机会。(二)加强机关保卫工作,切实保守秘密。机关及首长一律使用代号。机关中不让一个来历不清者存在,但不应公开宣布。对驻地应加强警戒。(三)对现已改编之
土匪部队应进行政治上艰苦的改造工作,不允许听之任之。在根据地内不允许土匪活动。对无恶不作及被敌人利用来破坏根据地土匪应坚决处理。对愿意改过的土匪则应加派干部在政治上予以教育,淘汰个别坏分子,争取、分化其群众,建立政治纪律,要求其严格遵守政权发令,否则予以适当处理。对在敌占区收编的土匪,应扩大其与敌伪矛盾,发挥其对敌人的破坏性,对其破坏群众的行为应予制止,并不许随便委以八路军名义而损害我军政治影响。同时应隐蔽地派进干部进行政治教育。(四)对一般的伪军、土匪,目前不应求其反正,应进行长期埋伏工作。如果被迫不得不反正时,除给予反正的三个保证外,也必须有专人负责适当的处理和进行政治教育工作。对投诚与反正过来的敌伪军不应过早地发给武器,并应规定其一定的活动地区,加强其对敌斗争指导。必须有警觉和戒备,防止敌人阴谋利用破坏我军。
此训令语气严厉,饱含责备之意,可以想见黄骅被刺事件如何震怒了罗荣桓、黎玉、朱瑞、萧华等人。其所言严重教训,每一条都直指冀鲁边区,每一条都不离黄骅事件。训令苦口婆心地告诫各军区如何处理土匪、伪军问题,表明山东军区高层对黄骅遇刺的判断是一起处理土匪问题不当和自身保卫松懈造成的事件。所提及的敌特和内奸活动,是贯穿于各个根据地的隐蔽战线的斗争,只是因为公开斗争的激烈和残酷遮蔽了其破坏性和危害性。至于邢黄之争和冯冠奎的“反水”,是不是有敌特和内奸参与其中,也将随着事态的发展而水落石出。
就在山东军区发出训令的第二天,冀鲁边区独立团团长冯鼎平接到了邢仁甫让他火速上岛的电报。电报说黄骅、卢成道被冯冠奎刺杀身亡,命他速到岛上研究黄、卢被害的善后问题。冯鼎平捏着电报,坐在桌边,沉思不语。当前边区形势诡异,各种流言蜚语满天飞,邢仁甫在岛上发通缉冯冠奎的通告,王卓如、刘贤权、李启华等人也发通缉令,看似思想统一、步调一致,但谁不知道边区领导层的分歧?到底何去何从,事关自己个人和独立团的命运,岂能不叫他踌躇再三?
冯鼎平早年受新思潮影响,曾参加黄兴领导的革命军,后又参加讨伐袁世凯复辟的部队,因不满国民党军队的腐败,回乡以手工织袜为业。同村的地下党员冯乐进经常找他交流。“卢沟桥事变”后,他跟冯乐进组织了阳信县第一支抗日武装部队,发起了流坡坞阻击战,其后辗转到鲁西南,1938 年 5 月入党,6 月返回阳信县,开展秘密抗日活动,7 月被任命为三十一支队副司令员。他曾到盐山杂牌部队中做争取工作,被扣留,面对刺刀、枪口,毫无惧色,激昂陈词,怒斥敌伪。后被营救。1939 年带部转战鲁西,1941 年 7 月被任命为冀鲁边区第三军分区副司令员。1942 年 8 月,在打通清河区的活动中,他率部深入阳信敌占区,一举将数倍于己的敌伪王福成等部击溃,又成功截击了“扫荡”垦区、途经阳信的伪军曹振东部,扩大了我军在该地的影响。1943 年 1 月,边区部分主力营、连组成独立团,他被任命为团长。从三十一支队时期,他就跟邢仁甫搭档,因为两人经历相似,自然有共同语言。邢仁甫对他也另眼看待,施以小恩小惠,努力把他往自己的小圈子里拉,看上去比跟其他人更热络一些。
冯鼎平决定上岛,但走之前给独立团政委姚昌洲、副团长贾乾瑞、政治处主任辛易之写了封信,告诉他们此行,并要求他们率二营和政治处从老爷庙向团部所在地垦区新迁户村靠拢。冯鼎平忐忑不安地驱马奔向望子岛。
接到冯鼎平的信,姚昌洲等人极其震骇,贾乾瑞日后回忆说 :“黄、卢被害,使我万分震惊,心情无法平静,感到事情太意外、太突然,感到凶手和他的幕后策划者太狠毒、太卑鄙,实在可恨之极。”
姚昌洲、贾乾瑞、辛易之商量一番,觉得冯鼎平此次上岛不同寻常,遂昼夜带二营和政治处赶往新迁户,驻扎在其东四五里的两个村庄。
冯鼎平一到望子岛,就被邢仁甫热哈哈地迎进自己屋里,宋魁玲张罗着倒茶递烟。邢仁甫明显有些憔悴,眼里布着血丝。
冯鼎平喝口水,放下茶杯,问 :“邢司令员叫我来,有什么要紧事吗?”
邢仁甫开门见山 :“鼎平啊,咱们是多年的生死之交喽!有嘛事就直说了。”于是原原本本将冯冠奎刺杀黄骅等人的前前后后都告诉了冯鼎平。冯鼎平额上汗水涔涔,目光凝滞,显然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在他心底引发了巨大震荡。
年初邢仁甫接到师部到延安受训的通知后,一心认定是黄骅在背后捣鬼,想把他排挤出边区,夺他的兵权。这在极端看重兵权的邢仁甫眼里,不啻剥夺了他的军事生命。他召集杨铮侯、潘特、刘永生、陈二虎、邢朝兴等亲信多次在大口河、望子岛密谋。他故意说:“我一走,你们好比没娘的孩子,多可怜!只好尽着让那些‘南蛮子’欺负了……黄骅把我气死了,我把他杀了,边区没有军事干部,上面就不会叫我走了。”杨铮侯等人闹哄哄地说 :“就这么干!我们都听你的!”
事件发生后,邢仁甫越想越怕,如此惊天动地的大案,绝对不可能不了了之,王卓如、刘贤权、李启华等人哪个也不是省油的灯,肯定得顺藤摸瓜找到自己头上,一旦事情败露,自己身边这点兵力可怜巴巴,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邢仁甫浑身冰凉,犹如掉进了冰窟窿。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要重新掌握兵权,手里有兵,就有资本,就能进退自如。很自然地,他把目光盯到独立团上,这可是边区实打实的主力部队,有 3000 多人,装备精良,更重要的是冯鼎平是老冀鲁边区的班底,跟随自己摸爬滚打多年,交情不薄。
邢仁甫拍拍冯鼎平的肩头说 :“老冯啊,当务之急是把独立团拉到岛上来自卫,只要手里有枪杆子,就能掌握主动权!这事成不成就看你的了!”
冯鼎平擦擦汗,吞吞吐吐地说 :“邢司令员,你又不是不知道,独立团那么好拉?贾乾瑞、辛易之、潘大可、刘虎臣、王世延……哪个人我能招呼得动?现在要这么干,不等于是自投罗网?”
邢仁甫沉吟片刻,恶狠狠地说 :“老冯,他们是我们行动的障碍,我发急电,叫他们上岛,干掉他们!”随后,语气一缓 :“咱们部队都是农民出身,地方观念很重,你回去就说师部要调咱们南下集训,大家思想一乱,你就趁机把队伍拉过来。你得手后即控制义和庄以北的垦区一带,消灭清河区独立团,南面要顶住清河区部队的北进,把这个地区巩固起来,保障沿海一带与海上的畅通。第二步是往西发展,同沾化、无棣二县的日军、汪精卫的部队、蒋介石的部队搞好关系,连成一片,就可以配合行动了。”
冯鼎平沉重地点点头。
周贯五回忆录《艰苦奋战的冀鲁边》对接下来的事情叙述道 :
冯鼎平无奈抱着试试看看的心情回到垦区,背着贾乾瑞、辛易之、潘大可、王世延等人,找来一营营长王子斌、一营政委刘仁贵、二营营长刘虎臣等私下开会。刚把邢仁甫的意思说出来,刘虎臣就忽地站起来,手按着枪把吼道 :“这不是要叛变吗?”冯鼎平无言以对,刘虎臣接着说 :“冯团长!你太糊涂了,怎么能干这种事呢!”冯鼎平结结巴巴地说 :“我也……可邢司令员说……要我跟大家解释解释……那我怎么办?眼下,要么跟着他跑,要么开小差溜掉,否则只好去投案自首。你们看,我怎么办好?”刘仁贵也赞成他去自首。
随后冯鼎平向贾乾瑞、辛易之、潘大可三人做了交代。至此,邢仁甫拉走独立团的阴谋败露了。
贾乾瑞作为亲历者,1986 年 3 月写了《关于邢仁甫叛变活动中企图拉走独立团的情况回忆》一文,提供了大量丰富的历史细节。
约两三天后的一个黄昏时分,冯从海上回来了。我得知后立即赶到团部去找冯鼎平。我急于想见到冯,是要马上知道黄副旅长、卢参谋处长被刺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到了冯鼎平的住处。只见他躺在床上,像是有病的样子。
见了我,更加哼呀咳地,一个劲儿地诉说他如何在下船时摔伤了腿,脚如何不能动弹,又是如何痛得要命等等。只字不提在邢仁甫那里开会的事。当时我忧心如焚,急不可待,几次问他,他则总是把话头岔开,像是有难言之隐,故意回避。我是一心要问清情况,其他的废话无心听。我一看,什么也问不出个究竟,只好带着满腹疑虑离去。顺便,我让人找了医生去给冯看病。
由于我心底有一块大石头压着,问不清真相我不死心。晚饭后,我便邀姚昌洲同去冯那里。姚不去,理由是冯回来后未去见他。
我只好一个人再次去找冯。到了冯的住处,门卫不让进,说 :“团长正在开会,不准别人进去。”我告诉卫兵,我是副团长,我就是来开会的。说罢,我径直往里走。院子很小,冯住北屋东里间,窗口正对着院子。我刚走到院子中间,冯鼎平警卫康某,在北屋门外大声喊叫 :“副团长来了!”当时,我一闪念间,觉得警卫员这样做很是异常。因为心里有事,顾不上多想。我一进屋,看到冯鼎平和一营政委刘仁贵,就两个人,他们正在谈话,见我进去,谈话立即停止,顿时鸦雀无声。刘仁贵低头不语,冯鼎平支支吾吾,大讲他怎么痛,怎么难受。
这时,我强烈地感觉到,他们的表情很不自在,气氛很不正常。按照常情,营级干部见到副团长到了应该主动告退,主动离去。但刘仁贵在那里既不讲话,又不离开。我一看,显然冯不愿给我谈真事,只好又离开。
次日清早,我就到了一营营部,想看一看刘仁贵他们还能说点什么。因为刘仁贵在冯鼎平那里待的时间较长。一到一营营部,营副政委孟哲生同志对我说 :刘仁贵政委、王子斌营长昨晚在冯团长那里开了一夜的会,刚刚回来。刘仁贵政委情绪很不好,唉声叹气的,正在蒙头睡觉。王子斌营长清早起来,独自一人骑车往东南方向去了,不知去干什么(事后知道,王子斌是受冯鼎平指使,去二营通知二营营长刘虎臣到冯那里去。
为了掩人耳目,故意绕道东南方向,再拐向二营)。我得知这一情况,便越发感觉问题严重。
我立即去找姚昌洲政委,姚不在,说是去郭家局子了。我心里非常着急,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我一直在一营营部门口转悠,想进一步发现点什么。
约莫十二点钟左右,我遇见了二营营长刘虎臣。他说是要去看看冯团长。
情况异常,气氛紧张,迫使我感觉弄清情况刻不容缓,而且必须处处留心。我决定再次去冯鼎平那里。我,可能还有团总支书记潘大可同志,一起走向冯的住处。我们进门和进冯的屋里,同上次刘仁贵在冯鼎平那里的情景一样。我们进到院子里,就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而且听得清是刘虎臣在说话。但我们一进屋门,他们的谈话便戛然而止。冯鼎平表情沮丧,神态反常。
我已经明白,冯鼎平不便让我参加他们的谈话。我们只好也来个回避,立即离开。
关于这次谈话的内容,可以从刘贤权的《回顾邢仁甫叛变的一段史实》中找到 :跟随冯鼎平从望子岛一同回来的还有邢仁甫的几名亲信,他们潜入二营各连,游说鼓动,帮助冯鼎平搞拉拢活动。
冯鼎平则把一营教导员刘仁贵和二营营长刘虎臣叫到住处开小会。
他把拉走独立团的意图和盘托出,即刻遭到了二人的抵制。
刘仁贵说 :“冯团长,你怎么能干这种事?!”
刘虎臣的反应更是异常激烈,他哧啦一声,撕开上衣,露出身上一处处弹痕 :“让我跟邢干?我儿子、女儿都是党员,谁让我叛变革命,谁就把我身上的伤疤给补起来!”
抗战之初,刘虎臣跟随父亲刘子仁在老家东光县举起抗日大旗,1938 年 2 月率 100 多人加入八路军,在冀鲁边战场上东冲西杀,屡立战功,多次负伤,人称“刘老虎”。
冯鼎平的脸腾地红了 :“这是邢司令员的意思。”
刘虎臣说 :“邢仁甫叛变革命,是绝路一条,你不能跟着他跳火坑啊!”
刘仁贵和刘虎臣向冯鼎平做了一番分析 :“独立团的干部、战士大多是本地人,深受日寇的残酷蹂躏,有的家人被日寇抓去当苦力死在外边,有的家破人亡,大家对日寇有着刻骨仇恨。部队经过多次战斗锻炼,党员占 40% 以上,抗战思想很坚定。因此,谁想带他们叛变当汉奸,掉转枪口打自己同志是万万办不到的,不但拉不走部队,反而会闹得身败名裂、遗臭万年,到那时候就悔之晚矣!”
一番话说得冯鼎平幡然醒悟,顿足捶胸 :“我一时被兄弟义气蒙蔽了眼睛,差点被邢仁甫的迷魂汤灌晕!”
三人商定分头向姚昌洲、贾乾瑞、辛易之揭发邢仁甫的阴谋。
第二天晚饭后,刘仁贵找到贾乾瑞,要同他单独谈谈。两人来到村西一块僻静的荒地里停下脚。刘仁贵首先告诉贾乾瑞,他们谈话的同时,冯鼎平正同姚昌洲、刘虎臣正同辛易之谈话,而且谈话口径一致。刘仁贵告诉贾乾瑞,冯鼎平找他和刘虎臣谈话,是想按邢仁甫的意图拉走独立团,以此为资本投敌叛变。据冯鼎平转述邢仁甫的话,黄、卢被刺,上级终究会知道是他搞的鬼。区党委王卓如等也不会相信他了。原来打算暂时隐蔽一个时期,现在看来不及了,要立即行动!据冯鼎平说,邢仁甫给他的任务是首先想一切办法把独立团控制起来……“在抗日民族大义面前,迫于大势所趋,冯鼎平没有跟着邢仁甫沿着罪恶的路走下去,而是选择了向组织报告、揭发、交代邢仁甫投敌叛变并企图拉走独立团的罪行。”
几天来,搞得贾乾瑞满脑子云遮雾绕的谜团解开了,而一个更紧迫的问题直逼过来 :如何稳住独立团,让邢仁甫的阴谋彻底破产?
第二天,由姚昌洲主持,召集几个团级干部开会,会上先由冯鼎平揭发交代他在岛上邢仁甫那里开会的问题。贾乾瑞、辛易之、潘大可表情严肃,冯鼎平目光游移,很不自在。他讲了邢仁甫如何部署自己回来拉队伍以及下一步的打算。根据冯鼎平的揭发,邢仁甫在他亲信内部已经公然亮相,公开打出了投敌叛变的黑旗。几人经讨论,达成共识 :立即在队伍中开展党的信念的教育,严密注视沿海敌情,预防敌伪配合行动进行袭扰,并决定会后由冯鼎平亲自到清河军区报告情况。
清河军区听取冯鼎平的汇报后,感到事态极端严重,军区司令员杨国夫、副政委刘其人立刻致电罗荣桓、黎玉,报告黄骅被刺情况,并报告邢仁甫企图拉拢独立团,“另开创一个局面”。山东分局和山东军区指示清河军区,立即将情况转告冀鲁边区党委,而此时冀鲁边区的电台掌握在邢仁甫的手中,只能派人去送信。
这个信使的物色着实叫人大伤脑筋,此人必须有坚定不移的党性,还得胆大心细,最重要的是能够赢得冀鲁边区方面的信任。所有条件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正在清河区养病的冀鲁边区党委组织部干部科科长、王卓如的夫人朱凝。朱凝深知此事关系冀鲁边区的命脉,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然后化装成一名农妇,跳上一只小舢板,只身划向茫茫大海。朱凝在海上同风浪搏斗了两天两夜,穿过敌人严密的封锁线,又躲过邢仁甫党羽一伙对海上的监视,于 7月15 日,终于带着一身盐花和疲惫找到了冀鲁边区党委驻地新海县邢家王文村。
王卓如召开紧急会议,刘贤权、李启华、边区行政委员会秘书长张永逊、区党委秘书王华民等参加,共同听取了朱凝关于邢仁甫叛变的情况汇报。
朱凝带回的情报太及时了,因为这天距王卓如跟邢仁甫约定的会期只剩下一天。
听完汇报,王卓如拍板 :“邢仁甫确确实实叛变了。他复信同意下岛和我们会合开会,说明他还以为我们不知道他叛变,我们要将计就计,待他下岛时,借开会之机逮捕他,送山东分局处理。”会议决定刘贤权代理司令员,负责指挥军区警卫部队执行任务。刘贤权对此稍有顾虑 :“当时,我不是区党委委员。我表示服从组织决定,接受逮捕邢仁甫的任务。”
然而,这个看似颇为严密的计划实则经不起仔细推敲,让冀鲁边区此后的斗争局面骤然变得更加紧张、复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