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 年 12 月,刘贤权在离开冀鲁边区三年零四个月后,接到了重返边区就任政治部主任的命令。临行前,冀鲁豫军区司令员杨得志与他依依惜别 :“贤权啊,你在泰西主持工作太辛苦了,我们不希望你走,但冀鲁边的斗争形势更严峻,部队化整为零,深入群众之中打游击,那里更需要你。不过我们跟那边的接应部队迟迟联系不上,这一路要穿过敌人的封锁区,危险重重,我决定派些人护送你们过铁路,一定要提高警惕啊!”
刘贤权于 1939 年 8 月随曾国华五支队撤离冀鲁边后,在鲁西地区活动了将近一年时间,其间支队长曾国华调任他处,他代理了支队政委。1940 年 5 月,五支队改编为鲁西军区运河支队,刘贤权改任支队政治部主任,7 月调任冀鲁豫军区一军分区司令员兼泰西军政委员会书记。接下来的两年多里,刘贤权带领军民活动于黄河两岸、泰岱山区,歼日伪、斗土顽,反“蚕食”、反“扫荡”,发展和巩固了根据地。
刘贤权返回冀鲁边区的旅途比预想的更加凶险。
冒着十冬腊月的凛冽寒气,刘贤权一行越过津浦路进入了齐河县北部,本以为很快就能跟冀鲁边区二分区部队接上头,却不想他们的行踪被叛徒悄悄透露给了敌人,在徒骇河南岸的李家庄突遭数百日伪军围击。负责护送任务的齐禹县县大队副大队长李达和冀鲁豫军区一分区特务营教导员张治安,率部与敌浴血奋战,终因寡不敌众,李达和不少战士牺牲。刘贤权和妻子王晴在警卫员掩护下边打边突围,敌人几乎冲到了眼皮底下,一颗子弹呼啸而来,洞穿了刘贤权的胸背,随即又射中了他身后的王晴的左胸。王晴栽倒在硬邦邦的冻土地上,鲜血从弹孔里汩汩涌流,她艰难地冲刘贤权喊道 :“不要管我,你快走……”随即闭上了双眼。刘贤权大口吐着血,被警卫员拽扶着踉跄奔跑,甩开追踪之敌,躲进了一户老大娘家中,得以脱险。后来,刘贤权躺在担架上被抬回冀鲁豫边区养伤,1943年1 月才被冀鲁边区部队接回边区。
这次重返之旅给刘贤权留下了难以言说的刻骨之悲,不过等他一进入边区,就被这里严峻的斗争形势转移了注意力,一方面敌伪“扫荡”凶残异常,一方面边区领导层内部的不谐也令他深感忧虑。
果然,在他对边区情况刚刚熟悉不久,黄骅遇刺事件便倏忽而至,他随之被推到了这场斗争的风口浪尖——他要亲自参与到逮捕事件的幕后人、昔日的边区司令员邢仁甫的行动中。
散会后,刘贤权回到自己的住处,勤务员端来饭菜,他却难以下咽。这次行动非同小可,关系着边区的大局,一旦马失前蹄,后果不堪设想。他虽然觉得区党委这个决定有些仓促,但情势所逼,不得已而为之,那么怎样才能避免出现意外呢?“我仔细地考虑了执行逮捕邢仁甫任务的复杂情况。当时军区警卫部队虽不像手枪队那样成分复杂,但大多是本地人,有较强的地方观念 ;有些人跟邢多年,有一定的感情,我来军区时间不长,突然宣布邢叛变了,有的人不一定相信,有意无意走漏点风声也是可能的。另外,也考虑到个别人与邢关系密切,到紧要关头不听党组织的,就难以完成任务了。这样,我感到让军区警卫部队抓捕邢仁甫成功的把握不大。”
刘贤权放下饭碗,跑去找王卓如讲了自己的想法。王卓如听后说:“你的担忧很有必要,北方的部队有些确实存在严重的地方观念,加上这些年邢仁甫利用老乡关系培植自己的势力,某些干部身上沾染了江湖义气,也就可能在大是大非面前出现动摇。”
刘贤权说 :“我的想法是立即通知三军分区派部队来军区执行紧急任务。”
王卓如点点头 :“就这么定吧!”
但还没等三军分区部队到来,7 月 16 日,消息传来,邢仁甫已经带着一个警卫班下岛了。情况危急,谁也没料到邢仁甫来得这么快,王卓如立即召开紧急会议磋商对策。会议充满紧张的空气。刘贤权、李启华、新海县委书记叶尚志、县长刘冠英、警卫营教导员赵德修、回民支队副政委刘济民、区党委组织部干部科科长朱凝、区党委秘书王华民、军区机关指导员王新光等参会。这些参会人员都经历过血与火的考验,对党抱有无比的忠诚,在如此紧要关头,也被赋予了最充分的信任。可以说,每一个参加会议的人,都是冀鲁边区命运的重要组成。
王卓如注视着大家 :“同志们,我刚刚从邢仁甫派来的警卫员那里得知,他已经离开了望子岛,很快就会到达我们跟他约定的会合地点。情况已经非常紧急了,我们碰头就是赶紧拿出一个具体的方案。”
李启华说 :“看来等三分区的部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了,我们只能用手底下的部队。大家的担忧是必然的,不过万分危急,容不得我们好整以暇。我提点建议 :一要充分相信军区警卫部队的干部战士,相信绝大多数同志是能明辨是非的 ;二要充分做好战前的思想动员,尤其是向干部们说明当前形势的严峻性以及邢仁甫的真实面目。”刘贤权作为代理司令员,做具体部署 :“这次抓捕行动,由叶尚志、刘冠英带领县区部队到毕家王文村南侧集结,堵住邢仁甫的后路,同时防备邢仁甫的亲信潘特、邢朝兴来截击 ;军区警卫部队一个连驻守机关驻地,一个连由我指挥首先包围村庄,然后实施逮捕。”
王卓如严肃要求 :“逮捕邢仁甫的行动是最高机密,任何人不得走漏半点风声。另外,邢仁甫叛变虽然真相大白,但他作为曾经的军区司令员,我们是无权处置的,只能交由山东分局,所以这次行动不准开枪!”
接着,刘贤权做进一步安排 :“等邢仁甫等人进村后,让邢和警卫人员分开房子休息。刘济民带回民支队手枪队包围邢的住房,对邢实施软禁 ;王新光带三名警卫战士稳住邢的警卫人员,不服就下掉武器 ;赵德修带警卫连部分战士包围邢随行的警卫班的房屋,向他们说明邢指使冯冠奎刺杀黄骅、阴谋拉走部队叛变的事实,让他们不要跟着邢走,回到革命队伍中,有不服的就下枪。”
会议结束时,大家斗志昂扬,信心满怀,都认为不开枪完全可以解决问题。只有刘贤权感到有些不对劲,忐忑着、矛盾着 :“我当时虽然感到立即行动有点仓促,特别是让军区警卫部队执行这个任务,心里总有点不踏实。但也意识到,在这种特殊的突发的情况下,随时都可能发生预料不到的变化,区党委决定逮捕邢仁甫是对的,会上的布置也是周密的。”
刘贤权作为边区目前军事上的临时负责人,自然明白自己肩头的担子,这牵涉着边区千百万人的命运,不仅是几个人的事情,而且是党和国家赋予他的职责。会后,刘贤权立即带上警卫班长魏玉
和、警卫员常双英赶到毕家王文村,仔细查看了安排邢仁甫和他的随行的警卫人员住的房子,现场向有关人员做了部署。
下午,集合参加行动的连队,由王卓如和刘贤权做了动员。紧接着,刘贤权又参加连队党支部会议,党员态度明确,表示坚决跟党走,活捉叛徒邢仁甫,为黄骅、卢成道等同志报仇。连长和指导员带头表态 :服从命令听指挥,不开枪,抓活的,保证完成任务。
1943 年 9 月 21 日,周贯五致电朱瑞、罗荣桓、黎玉、萧华 :“……自黄、卢被刺后,邢与王、刘会合开会。王、刘对邢之企图未详细分析考虑,在部队中动员去打土匪,结果打邢……”应该说周贯五给山东分局和山东军区反映的情况较为属实。王卓如和刘贤权因对军区警卫部队存在戒备心,在动员时没能实事求是地说明行动的真实意图,也为后来抓捕行动的失败埋下了伏笔。
邢仁甫接到王卓如邀他下岛开会的信后,嘀咕了很长时间,复信答应了,又找理由推托不去。几天前,他把冯鼎平第二次叫到岛上,冯鼎平说是独立团的工作做得差不多了。他告诉冯鼎平回去稳住局面,等待时机,把独立团拉到无棣去。不过邢仁甫生性多疑,冯鼎平这番有点大包大揽的话,倒叫他隐隐不安起来,是不是岛下的局势发生了什么变化,而自己还被蒙在鼓里?他好酒好菜招待了冯鼎平,打发他下岛,等候命令。
经过深思熟虑,他决定冒险去一趟边区党委,明里跟王卓如等人会合研究处理黄骅事件,暗里窥探时局为下一步的行动提供依据。
1910 年,邢仁甫出生于河北省盐山县旧县镇东街,7 岁丧母,16 岁求学于沧州河北省立第二中学,后在沧州当教员,继而做铁路警察。1928 年,邢仁甫投军于国民党马鸿魁部,先后干过通讯
排长、旅部参谋处参谋。他头脑精明,有政治抱负,很容易接受新思想,第二年春经军中地下党人李允忠、张雅韶介绍入党。1931 年,马部兵变事发,他又被派到国民革命军肖楚玉部担任参谋,从事兵运。其后肖部党组织遭到破坏,他辗转回到故乡,加入当地党组织的活动。1934 年春,刚刚回到盐山的邢仁甫向津南特委提出,由他和崔吉章、马振华发动武装起义,仿照党在南方领导农民暴动的模式发展自己的队伍。他这一想法被刘格平否决掉,令他郁郁不乐。
从邢仁甫早年的轨迹看,他十几岁即外出闯荡,在旧军队中摸爬滚打,在冀鲁边区创建时期既运筹帷幄,又冲锋陷阵,大风大浪见过不少,身上的冒险精神和个人英雄主义十分浓郁。
但邢仁甫不知道这次犯险下岛,悄然划下了一道分水岭,成为他与这片亲手创建的根据地公开决裂的标志。
对于自身安危,邢仁甫自然不敢马虎大意,他先派出警卫员传信给王卓如等人,说自己仅带着警卫班前往毕家王文村开会,实际上还带了手枪队和通讯班,另外还安排潘特、邢朝兴等人率队伍驻扎在离此不远的山后村和狼户庄作为接应。
在历史浩瀚的长河里,我们观望到的往往是洪波巨澜或者百舸争流的宏观景象,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忽略一颗水滴的重量或一块礁石的坚韧,其实,许多历史走向的扭转恰恰来自一些几乎忽略不计的小细节和小人物。正如随后发生在冀鲁边区的一系列事件,一个对于后来的研究者而言面目甚是模糊的小人物,悄然篡改了历史的路线图。这个人叫王爱芝,关于他的许多情况,就现有资料来看,多为语焉不详,当他以冀鲁边区警卫四连连长的身份出现在 1943年7 月 16 日毕家王文村村头的黄昏里时,谁也不会注意到他眼里飘忽不定的神色和因为紧张摁在枪把上微微痉挛的手指。
晚饭后,刘贤权带着战士爬上毕家王文村的围墙,按计划对村子实施包围。暮色正无声地降落,乌蓝的天空中几颗星辰浮现,偶尔一阵飞鸟掠过村子的上空。刘贤权站在围墙上,看到赵德修、王新光率领警卫连正走进村口,而前脚邢仁甫已经带人进村,屁股还没坐稳。这时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王卓如和刘贤权关于不准开枪的命令和先前得到的保证在那一刻都化为泡影。跟随赵德修和王新光进村准备执行逮捕邢仁甫任务的警卫四连连长王爱芝,走在队伍最前头,在看到邢仁甫所带警卫人员后,他突然举枪鸣射,清脆的枪声像锐利的刀片将浑然一体的黄昏切开,许多人紧绷的神经发出“铮”的一声鸣响。接着是邢仁甫警卫班的还击,双方在村头一阵乱射。邢仁甫听到枪声,一溜歪斜,披上衣服,在警卫员的掩护下向村外狂奔,出村后,一头扎进蓊蓊郁郁的高粱地,在一个三岔路口遇到一名骑着毛驴归来的侦察员。他慌慌张张地说有情况,侦察员赶紧把驴让给他,他迅疾跃上驴背,仓皇逃向海边。
刘贤权一直萦绕在脑海里的不祥预兆得到应验。他叫人去带王爱芝,报告说王爱芝在双方互射中胳膊受伤,已被转移到山后村去了。
刘贤权阴沉着脸问 :“难道他忘了不准开枪的命令了吗?”
有人告诉他 :“是啊,有的同志也这样质问他,他说一看见邢仁甫,就想起被害的黄副旅长和卢参谋长,怒火中燃,一气之下开了枪,竟把首长的指示丢在了脑后。”
刘贤权叹口气。他在回忆录中这样记述道 :“当时,军区机关和部队中对王爱芝开枪有着种种反映,并认为应该追究他违纪的责任。由于敌人频繁‘扫荡’,环境恶化,对王爱芝开枪的动机没有追查。”
不久,王爱芝在山后村趁人不备潜逃,他开枪为邢仁甫报信的动机也就不言自明。一个一闪而过的“龙套”角色,就这样把冀鲁边区的局面导向了复杂化。而王爱芝也最终沉入苍茫的时光之渊,关于他的盖棺之论,仅剩下了三个冷冰冰的汉字——“后叛变”。
邢仁甫在 1949 年 12 月的供词中有如此陈述 :
……我遵约带武装部队三十余到指定地点等候,王至时未到,后接王信改在毕家王文庄(黄被难村北)见面,我又赶去王文村,复不在,我即在该村住下吃饭休息。黄昏后,报王来,我遂出来迎接。到部队近处,见不到王,部队中忽突出二三人,向我鸣枪狙击,我因毫无准备,警卫部队和特务员一个人也未在身畔,且手无寸铁,在仓皇中即越过一水池,向南逃跑,当时听到他们的部队中大呼 :“反了吗?怎么打起 401 来啦?”(401是我那里的代号。)此时因我只身逃出,不知道哪里有我们的部队,也不了解情况,只好向东跑,想跑回海上旅部去。一夜间就跑到了海边,找船到南旺子去了……
抓捕行动失败,斗争公开化,情势万分紧急!…
7 月 17 日,边区党委以战时行政委员会和军区的名义发出了《告全区同胞书》:
黄骅、卢成道同志于 6 月 30 日被叛徒冯冠奎刺死,事实真相是已经叛变仍隐藏在抗日阵营中之邢仁甫所指使。他企图杀害更多的抗日领导干部,拉走特务团、独立团投降敌人。邢贼此等行为确系叛变国家、民族,故决定除了将邢仁甫所兼各职务撤销外,并通令各级政府、军队、团体、机关及边区人民,一律严拿到案,以法惩办。
7 月 18 日,边区党委为防止邢仁甫浑水摸鱼,拉走武装,决定赶在邢仁甫行动前,派老红军出身的军区后勤部副部长刘应扬带上王卓如的亲笔信,速往冯家堡一带,把那里的部队带回来。刘应扬星夜兼程,赶到那里,将王卓如的信交给几个连队干部,驻冯家堡的一个连和驻沙头的特务营两个排毫不迟疑地跟着他回到边区党委所在地。同时,边区党委通知全区党组织和部队,没有王卓如签署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调动部队和财物。针对一、三军分区有不少跟邢仁甫走得近的人,特别命令加以留意,以防不测。边区战时行政委员会根据区党委的决定,发出指示信,要求各级政府接到通缉令和《告全区同胞书》后,召集各级党政军民负责人讨论,并通过党政军民各系统向下传达,教育每个党员、干部、战士和全区人民都有明确的认识,不为叛徒的欺骗宣传所离间,加强团结,坚定抗战必胜信心。
7 月 20 日,邢仁甫的亲信、二军分区政治部主任、被他安插到边区党委机关监视区党委活动的孙长江见邢大势已去,反戈一击,向区党委递交了《向区党委的声明》,揭发了邢仁甫酝酿叛变、刺杀黄骅的一些活动内幕。王卓如、刘贤权、李启华等迅速将此情况通过清河区电台上报山东分局,并印发到全区广大指战员手里。
这边,边区党委、军区紧锣密鼓地开展揭邢批邢、稳定形势的工作 ;那边,惊魂未定的邢仁甫也没闲着,他经埕子河逃回望子岛,立即召集亲信开会,严密封锁消息,不叫岛上的机关、部队知道他叛变的实情。同时,也炮制了一份《告边区群众书》,宣布王卓如、
李启华是“托匪”,和“南蛮子”刘贤权共同策划了对黄骅、卢成道的谋杀血案,要求全区军民共诛之,以此继续混淆视听,欺骗迷惑边区军民。20 日,邢仁甫利用控制的电台向朱瑞、罗荣桓、黎玉并杨国夫、刘其人发电,说黄、卢死后他 16 日到区党委开会商量善后事宜,不意遭枪击,脱险至特务团,并说王卓如等人宣布他叛变是造谣 :“此等破坏团结、破坏纪律、扰乱治安行为与托匪何异,我正在以最大决心动员党政军民集中力量消除之,以整党纪,以安人心。”而且要求上级派大员——最好是萧华——前来处置此事,并表示“任何情况下我始终忠于党忠于国家民族,希勿为念”。邢仁甫所谓“以最大决心动员党政军民集中力量消除之”,落实在行动上就是成立了以原海上特务团团长杨铁珊为队长的“肃托支队”,流窜于新海、盐山一带,打击服从区党委的部队和地方党组织。
罗荣桓、朱瑞、黎玉、萧华等人多次讨论冀鲁边区的形势,一致认为邢仁甫“有图谋叛变之行动”,但鉴于目前边区形势,应对邢示以安慰,麻痹其行动 ;同时速将边区独立团交由相近的清河军区指挥,再让清河区派出得力干部就近打通王卓如、刘贤权以及各军分区的联络。
20 日,清河军区司令员杨国夫、副政委刘其人致电朱瑞、罗荣桓、黎玉、萧华 :“邢、王、刘决裂后,海团分化。二、四连在陆上。
一、五连一部来垦区就冯姚(冯鼎平、姚昌洲)。三、六连及他连一部二百余,附邢在海上。”“邢将电台及机要股看押于海中。一分区及独立团无问题。”21 日,杨国夫、刘其人再致电朱瑞、罗荣桓、黎玉 :(一)边区独立团营以上干部对党与上级一致表示服从革命。
对连以上干部与战士正作思想动员,准备进行教育。(二)邢积极作叛党活动,与上下洼任贵财、王兆龙往来甚密,在后勤拨款,收集船只。(三)我送信,王(卓如)刘(贤权)已收到。但王刘不镇静。来信说,邢十七日带二十余人来王处,邢仅带二人逃回海上。
(四)海团有我两个连,已派人进去秘密告知情况。(五)盼上级速派人来处理。新老干部都望萧主任能来一次。
22 日,罗荣桓同朱瑞、黎玉、萧华致电杨国夫、刘其人 :接邢二十日二十时电报,王、李、刘在毕王文区已宣布邢叛变并阻击邢未中,彼逃在特务团等情。我们认为此事已公开(形成)危机,如不能将邢调离边区,则边区必致遭受更大损失。我们予邢一电,仍采稳定他的方针。目前你们应紧急作 :(一)速派人与王、刘、李联络。(二)设法将机要(密码)毁掉或以一个译电员偷出烧毁逃跑。(三)设法请邢到你处,然后取软的各种方法,直至扣留,叫他到分局。但亦应估计邢之狡猾、猜疑,故方式应曲折,不要太急,被邢察觉。
同日,罗荣桓、黎玉、萧华致电邢仁甫,指出黄、卢遇刺的原因是“我们对敌特国特警惕不够及过去对土匪缺乏明确的政策”,语重心长且较为公允地批评说 :“你与黄骅过去在团结上存在缺点(宗派倾向),这是黄骅与你都要负责的。由于你们在团结上有缺点,更可能使一些不明真相的干部发生猜疑而形成人心不定的局面。这一点只要你们在干部中进行个别的解释,是可以消除的。”“如王、李、刘无故开枪,他们应负责 ;但你来电提出的处理办法也是不合乎党的利益的,带有感情冲动。你们应静待上级解决。如果在党内自己互相惩办,这将陷边区于严重地步,给敌人、国特更加利用的机会,而将边区五年光荣抗战事业化为灰烬,甚至是自取灭亡、身败名裂。这一点请你与王、李、刘都要在政治上冷静些。共产党员在党内甚至受到委屈亦应暂时予以忍受。因为谁是真理,总有一天会得到解决的。”对于冀鲁边事态的愈演愈烈,罗荣桓等人虽忧心
如焚,但这封电报的措辞看上去很是克制,可以想见山东分局上层为事态降温的真实心理。罗荣桓等告诉邢仁甫 :“为处理这个问题,使边区重趋团结统一,分局即派(周)贯五返边区。另委托杨、刘(杨国夫、刘其人)同志负责,就近调解。希将详情告杨、刘。如你能到杨、刘处面谈一切更好。”电报的结尾,依旧是怀柔的语调 :“你是一位老党员,为党的事业奋斗,你有很大成绩,但仍有不少缺点,如感情(用事)缺乏政治涵养及有宗派倾向等。但经分局党校(学习)后有转变。你们要力求更大进步。党始终对你是信任的。望继续本着党的立场,以大公无私的精神去处理一切问题。”
这封长电,对王卓如等人与邢仁甫的态度不偏不倚,各打五十大板,却又暗含杀机——诱使邢仁甫到清河军区。邢仁甫自然是老中医不信小偏方,内里的种种信息岂能不品咂尽透?怎会上这个钩?当日他即以恓恓惶惶的心情复电 :“甫遇被刺危险后,心肝俱裂,痛楚万分。我为党工作十来年自问无负于党,近竟遭此诬蔑毒手,实成怨憎。此事究应如何解决,请求指示。”“现边区人心惶惶,部队腐化、逃亡、投敌者亦重。我等罪过死有余(辜),希望派大员严格予我以处分。”
邢仁甫一面装扮出被害者的可怜相,恳请上级派人前来处理,一面私下给过去与自己走得近的干部去信,骗取同情,煽动军心,策动反叛。一军分区副司令员仉鸿印跟随邢仁甫多年,老乡加战友,外带点哥们义气,邢仁甫自不会放过争取他的机会。7 月 20 日,他派人持亲笔信送往一分区。送信人来到一分区驻地说“有信送给副司令员”,警卫员便把他带到了一军分区司令员傅继泽那里,让他等着,接过信送进屋去。傅继泽打开信,不动声色地看完,然后封好口,交给警卫员,让他带上来人给仉鸿印送去。原来警卫员把“副司令员”跟“傅司令员”弄混淆了。仉鸿印匆匆掠一眼,立刻找到傅继泽和彭瑞林,交上信,恳切地说 :“我过去同邢仁甫关系不错,今天他叛变了,我跟党走!”邢仁甫在信中要仉鸿印与杨铁珊共同组成“肃托支队”,“以快刀斩乱麻的手段,把内部不法分子清除”。
傅继泽和彭瑞林立马把这封信转给了边区党委。新海县县长刘冠英和县大队副政委娄剑锋也接到了邢仁甫的策反信,要他俩把队伍拉到海堡去,并且带上县委书记叶尚志的人头。两人把信交给了叶尚志,叶尚志派秘密交通员把信送呈区党委。邢仁甫的策反活动收效甚微,只有极个别死党表“忠心”,愿意跟着他一条路走下去,绝大多数党员干部在边区最危急的时刻表现出了坚定的党性和对党的忠诚,抵制住了个人感情用事的“幼稚病”。
7 月 28 日,罗荣桓与黎玉、萧华共同致电邢仁甫 :“关于你与王、刘之冲突是极不幸的事。希各同志站在照顾全边区人民及全民族、国家利益,全党利益的(立场)上,冷静考虑自己行动。”“此次给敌以可乘之隙,造成自己混乱局势,实堪痛心。此间无不予以无限关怀,焦急万分。”“你已引咎自责,真情可鉴。分局和师始终是信任你的。至于你以往存在的各弱点、缺点亦未加隐讳,意在帮助同志干部每一进步,当不难体会。尤望消除一切可能发生之误解为幸。”
就在黄骅事件像一匹不可羁勒的野马开始愈演愈烈之际,山东抗战的形势因国民党掀起的第三次反共高潮而变得风云莫测,李仙洲奉蒋介石之命移防山东,就是此次反共高潮的“山东版”。李仙洲作为黄埔一期的学生,深为蒋介石器重,在对日作战中表现抢眼。
蒋介石已经对 1943 年后的世界大势洞悉明澈,打败日本人后山东将成为国共两党逐鹿中原的战略制高点,而一直游击于山东的东北军于学忠部与共产党“眉来眼去”,令蒋心生厌嫌,“岂堪大用哉!”遂有了让鲁籍将领李仙洲入鲁,为自己撑局面的决定。李仙洲入鲁之初即公开提出“驱逐八路军出山东”的口号。此时,罗荣桓等人的主要心思还是放在“拒李入鲁”上,这才是山东这盘棋的“主战场”。
在此关键时刻出现黄骅事件这样一件闹心事,乱中添乱,岂能不叫山东分局和军区的高层“抓心挠肺”啊!但在处置这一危机过程中,罗荣桓表现出的耐心和细心都异乎寻常,策略也没有大问题,对邢仁甫的挽救之意昭昭可见,然而这一切对疑神疑鬼的邢仁甫而言,都不过是分局和军区放下的“钓饵”,愈是温言软语的抚慰愈让他心惊肉跳。
8 月 10 日,王卓如即向朱瑞、罗荣桓、黎玉、萧华汇报邢仁甫的情况 :“邢之争取可能性很小。我们估计他向上级承认错误是欺骗上级,拖延时间。他至今未停止破坏党的活动。除派人到李景文、张子良、任富贵及天津特务机关等处积极活动外,组织肃托,公开破坏我们,积极写信派人拉部队、拉干部。”
至此,山东分局、山东军区才有了“诱捕”之意,8 月 12 日,电令杨国夫、刘其人、王卓如 :“同意你们十日意见。现假托萧主任前去,不日过路,诱邢在你处即扣留之。请设计挽救机要电台其他同志,并解决或诱带其部。”同日电告知邢仁甫 :“萧华同志对边区历史及干部情况比较熟悉,必能解决边区问题。分局、军区已派萧华同志前去,现已到泰山区,周内可过路清河。”以此敦促邢仁甫赶赴清河区与杨国夫、刘其人会面,并命王卓如、刘贤权亦赴清河区,相机行事。
邢仁甫“投桃报李”,8 月 14 日致电朱瑞、罗荣桓、黎玉和杨国夫、刘其人、袁也烈,报告近期“战果”:“(一)…特务团攻克上古林据点。(二)六日晚,已将冯冠奎击毙,将其部队拉到边区。(三)庞振东等部愿投我军抗日,与我们靠拢。(四)边区各大小伪军及张子良部均派代表与我联络,形势好转。”
邢仁甫的不实之词很快被一一戳破,他狼顾左右,虚与应付,仍玩着危险的“平衡木”,盘算着朝哪个方向走才可以让自己“安全着陆”……
这场牵涉多方的“角力”呈现出胶着状态,彼此之间相互试探、相互斗争,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但花开花落,山高水长,总有尽头,这团乱麻的头绪已被许多人看明白,剩下的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周贯五的心绪从 1943 年 7 月初的那个下午开始彻底糟糕了。
1943 年 2 月初,他接到山东分局要他赴鲁南参加分局五年工作总结会议的通知后,即带上妻子张玉桂和几个警卫员离开边区,星夜兼程,穿过道道封锁线,进入抱犊崮山区,终于找到了分局机关和一一五师师部,见到了罗荣桓、黎玉、朱瑞、陈光、萧华等人,高兴自是无以言表。五年工作总结会议是在山东抗战局势走向好转的背景下召开的,会议洋溢着喜悦的气氛。周贯五详细汇报了冀鲁边区这五年走过的历程,与会者无不唏嘘赞叹。分局和军区领导高度评价了边区艰苦卓绝的抗战和顽强坚持取得的成绩。与边区毗邻的清河区党委书记景晓村在当天的日记中记述道 :“听了贯五同志的汇报被深深震撼,冀鲁边真是了不起!他们竟然在如此残酷的环境下坚持下来,值得我们学习。”周贯五也被接踵而至的好消息激荡着,过去捆绑在身上的沉重感烟消云散,眼前浮现出一片璀璨的光明……
快乐的情绪延续到 7 月初的那个下午。他被叫到萧华的那间办公室兼做起居室的石头屋子里。只见萧华双眉紧锁,面露悲愤之色。
他从萧华口中得悉了那个令他极度震惊的消息,他怎么也不相信边区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脑袋里似乎钻进了千万只蜜蜂嗡嗡作响,屋顶在旋转,大地在倒翻。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渐渐听清了萧华的声音 :“这是空前的损失,损失太大了……血的教训啊。这么优秀的指挥员,没有牺牲在战场上,竟被几个匪徒杀害了……匪徒真可恨哪!”他的眼里尽是热辣辣的泪水,视线模模糊糊,萧华沉痛嗓音低沉而遥远,窗口投进的阳光碎了一地,在微微颤动的光影里黄骅消瘦的脸颊以及那略带忧郁的笑容浮现出来……
此后,近两个月里周贯五的心始终被那片贫瘠而苦难的土地揪着,那么难受,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好容易熬到了五年工作总结会议结束,罗荣桓和萧华把他叫到师部,临别前做些交代。
煤油灯的火苗在罗荣桓的镜片上投下橘黄色的光影,他带着笑意询问了周贯五在这里的情况,然后说 :“边区发生的事情,你已经全部知道了。在这场斗争中,事实证明,边区的部队和人民是经得起考验的。但是,现在边区还有许多困难,需要做大量的工作。
我们原来想让你在会议结束后就去延安,到中央党校学习一段时间,现在考虑到边区的局势,决定让你回去工作。你的意见怎么样?”
周贯五说 :“我服从师部的安排。这段时间连觉都没睡好,早就想赶回去啦!”
萧华笑着说 :“我也很挂着边区,也很想回去看看。”
罗荣桓说 :“边区抗日根据地对整个华北的抗战具有重大意义,一定要坚持下去。这里深入敌人的心脏,威胁敌人的后方,是将来我们发起大反攻的机动地区和战略基地。边区人民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使这块根据地坚持下来,对全民族解放做出了非凡的贡献。”
他停顿一下 :“目前边区面临着新的斗争,你回去后要继续把这场斗争搞好,发动群众把邢仁甫完全孤立起来。”
萧华说 :“对这场特殊的斗争,要采取特殊的斗争方法,尽量文斗,避免兵戎相见,防止矛盾扩大被敌人利用。”
周贯五不住点头。
夜更深了,月在中天,草虫唧唧,微风习习,木叶沙沙。
9 月初的一天,周贯五带着曾在冀鲁边区工作过的十多名干部——陈德、姚任远、马晓全、冯乐进等——回到了清河区垦区,与在此等候的王卓如、李启华、刘贤权等会合。
这是周贯五第二次重返冀鲁边区了,又是一次临危受命。
周贯五作为冀鲁边区抗战的主要负责人,在边区工作的时间长,对边区的情况了解得透,深孚众望,这也正是山东分局和军区派他回来的原因所在。如此一来,周贯五再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面对边区“一锅粥”般盘缠纠结的形势,他能有什么动作呢?人们不由为这场关系边区命运的较量捏了一把汗……